學達書庫 > 張宇 > 軟弱 | 上頁 下頁
三六


  §第三章 學習腐敗

  l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過了八點,于富貴還貓在家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由於心煩,他遲遲不想去上班。他如今也想開了,反正當那個官兒也是假的,說到底還是抓小偷。當警察辦案子呢,說白了就像割韭菜,割了老的長新的,啥時候也辦不完。早去一會兒晚去一會兒,天塌不下來。

  于富貴覺得,今年關州的春天特別長。往年,只要一進入春天,天熱起來就格外的快。於是冬天和夏天把春天擠得很短,給人感覺著鄭州這地方沒有春天一樣。如今好像啥都不同了。過去冬天挺冷的,去年冬天卻沒有怎麼冷。過罷春節跌進春日裡,由於經常斷斷續續地落雨,天氣起起伏伏地掙扎著就是熱不起來,叫人感覺著鄭州忽然也有了春天一樣。

  好像老天爺也想開了。

  該冷不冷,該熱不熱,好像一逼近世紀末,天氣也反常起來。

  于富貴當了刑警大隊副大隊長以後,雖然有職天權,上上下下沒有人太把他當回事兒,下級沒人給他送禮,社會上也沒人請他吃酒,沒人請他桑拿和按摩,更沒人請他泡歌廳玩小姐,所以這些腐敗項目他沒有學會,但是不再把上班時間看得那麼死卻已經成習慣了。

  別的沒有啥腐畋,就先腐敗時間。

  總算腐敗起來了。

  他也看透了,現在大小是個官兒,如果一點兒也不腐敗,就顯得特沒能耐,還不正常哩。

  當然這習慣是慢慢培養起來的,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這種變化。這就是進入角色。雖然很少有人把他當領導來尊敬,他自己也不把自己當領導看,不過在意識深處,他慢慢地也覺得自己腥不腥是塊肉,大小也是個官兒了。

  有時候他覺得官場就像一隻染缸,只要你泡進去,不管你自覺不自覺,不管你官大官小,好歹戴著個官帽帽兒,就由不得你自己,自然就會髒起來的。

  苗苗早已經上學去了。女兒上小學時還不覺得怎麼樣,一進入中學就像進入了戰場,緊張得她喘不過氣來。課內課外的作業圍困著她,就像苦海無邊一樣。家裡的貧窮使孩子早熟,她小小年紀就明白爸爸媽媽在社會上混得不如人家。苗苗從來不和小朋友們比吃比穿,一直背著那個舊書包,騎著她媽媽傳給她的那輛破自行車,沒有一點兒怨言。她已經早早意識到將來沒有靠山可依,想就業找工作只有靠她自己好好學習,除了考重點高中和重點大學,別無選擇。這使他做爸爸的常常在女兒面前總抬不起頭,女兒也經常斜著眼看他。

  有時候于富貴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的孩子可憐,同時也覺得城市裡的孩子可憐,可憐得沒有了童年的歡樂。哪像自己小時候,能看天上的白雲和地裡的莊稼,能上山坡放牛,還能下河摸魚,野到哪兒是哪兒。可是現在城裡的孩子能看到什麼?看天吧,天永遠是灰濛濛的,看地吧,到處永遠是樓房和道路,就像生活在盒子裡一樣。特別是自己的孩子,想要個什麼自己又沒有錢買,雖然都生活在盒子裡,相比之下比人家的孩子更可憐一層。唉,說到底這是為什麼?他覺得還是因為自己沒有能耐,才連累了孩子。自己如果是書記是市長,別說那麼高了,自己如果是部長是局長是經理,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這麼生活了。

  只要人活著,欲望就不停地誘惑著你。

  一如既往,妻子劉偉吃過早飯沒來得及洗涮,只把飯鍋飯碗泡在水池裡,就推著三輪車出攤兒了,家裡只剩下于富貴一個人。奇怪了,老婆孩子在家時,他總是感到家裡很陌生,自己是這個家多餘的人。除了吃飯和睡覺,他很少能夠在家裡呆下去,就像這是別人家裡一樣。只有家裡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覺得這是他的家,這裡磨蹭磨蹭,那裡磨蹭磨蹭,一點也不著急。

  這時候于富貴慢慢地系上圍裙,來做一些洗洗涮涮的善後工作。以前他不太幹家務活,現在不同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也開始關心家裡的雞零狗碎,隨手做一些雜活。等把鍋碗瓢勺洗涮乾淨放進櫥子裡,他才坐下來抽煙。剛開始幹這些雜活還有些被動,半年堅持下來,幹著幹著就主動起來了。說心裡話,妻子劉偉不容易,家裡家外一把手,確實是太累太累了。於是他幹這些雜活就覺得是替她喘口氣一樣,也算默默表達了一些細碎的感情,給自己撿起來一點責任感。

  妻子和往常一樣,仍在做賣布頭兒的小生意,偶爾也自己做些被罩和床罩來賣。平平常常的棉布,只要拼起來加工成被罩和床罩,就能夠多賣一倍的錢。這就是經濟,市場經濟就是擋不住的潮流,把他們家也捲進去了。

  自從下崗以後,妻子就一直幹這個營生。真是任憑風吹雨打曬太陽,勝似閒庭信步不動搖。剛開始他于富貴也想托托朋友,給妻子再找個工作。一找才發現,自己幹了這麼多年,認識的朋友中沒有當官兒的,都是些無職無要權的窮朋友,根本幫不上忙。再就是他抓過的那些小偷們,有幾個小偷倒是挺有能耐的,但總不能求小偷們為警察的妻子安排工作吧?這個觀念也許很傳統,但是一時半會兒的,他還轉不過來。

  看看工人們到處都下崗,一時間就像刮了一股風,幾乎所有的工廠都不景氣了。國營和集體事業單位是再也擠不進去了。不過擠進去也沒用,沒有工資發,只戴個國營和集體的孝帽兒幹什麼。想找工作,只能夠找私營企業了。她原來在廠裡幹熱處理,別的特長又沒有,只會幹出力活。到飯店端盤子上菜都是年輕人,蹲在後廚房洗盆子洗碗她覺得太髒太沒意思。連看澡塘子也只要漂亮小姐,不要老媽子。這樣找來找去,他才真正體會到狼多肉少,沒有合適的位置。後來妻子也習慣了,就不讓他再找。雖然推三輪車出攤兒像要飯的一樣臉熱不好看,但是人為了生存可以什麼都不顧。他覺得人要是邁過了這一關,就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就什麼都能幹了。

  於是,每每看著妻子騎著三輪車出攤兒去,就像看著一個將軍騎上了戰馬。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見天讓收稅的像狗一樣趕得到處亂跑,但是收入並不少。趕巧了一天下來竟然能夠掙到七八塊,再不濟一天也掙二三十塊,人苦一些,算下來比上班的收入多。自己的工資又低,說句不好聽的話,全家人的生活現在是靠在這輛三輪車上了。啥要緊?錢要緊。自己活了這四十多歲,啥時候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錢緊和錢的重要。錢就像瘋狗一樣咬得他跑都沒處可跑,簡直是無處躲藏。有時候他就想,難道這就是他媽的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像什麼?市場經濟活像兔子,人都像狗一樣追著它跑。市場經濟像天空,人都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無依無靠到處飄零。

  不過,今天他心煩,還不是為了錢。劉莉冷不了打來電話,近日要來鄭州看他們。真是本來就頭疼,又聽說鬼來了。劉偉不明白這裡邊的曲曲彎彎,聽說妹妹來看她還挺樂,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笑個不停。

  「富貴,你說這都七八年了吧?劉莉的聲音一點沒變,只一聲我就聽出來了。」

  「你接的電話?」

  「可不是我接的唄。你說咱家裝電話才幾個月,劉莉咋就知道號碼的?」

  「這有啥難的?電話號碼本上印著哩。她在哪兒打來的?」

  「西安。她說她在西安,誰知道是不是?你還不知道,劉莉從小就沒一句實話,誰信她哩。」

  「說不準,也可能她在西安哩。她啥會兒來?」

  「就這幾天吧。富貴,我想劉莉回來了,咱們就下一回館子吧,一家人團圓了也吃頓排場飯。」

  「行。咋說你們也是親姐妹,一家人團聚了,也應該熱乎熱乎。」

  「唉,你說爸媽要在世該多好,聽到她回來的消息還不定多高興哩。」

  于富貴沒話了。他心裡明白,雖然劉偉是劉莉的親姐姐,但是她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有隱情,兩個人曾經背著她上過床。劉偉自然也不明白妹妹為什麼來看她,只有于富貴心裡清楚劉莉來看他們是為了什麼。所以,他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姐夫,你放心,我回洛陽。我這一走就再不來鄭州了。」

  「小妹,是我對不起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