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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對眼兒」是行話。長期以來「對眼兒」這行話,只流行在反扒和扒手之間。表面上看,不過是說兩個人的眼神偶然碰到了一起。但是內行人明白,只這麼一「對眼兒」,雙方就都露底了。如果說在這之前,于富貴對那個傳呼還感到神秘甚至有一點隱隱的恐懼的話,那麼在「對眼兒」之後,他心裡馬上就平靜下來了。

  因為有人跟蹤他,這就說明對手不是索命鬼。如果想要他的命,還跟蹤他幹什麼?只需要埋伏在哪裡,守株待兔就行了。冒著危險跟蹤他,又在這麼繁華的地方,這不是索命這是要做他的菜。說白了,就是要來他于富貴身上偷東西。你不是老警嗎?你不是反扒專家嗎?你不是要把我們拍進局子嗎?好,我就送貨上門老虎拔牙,我就專扒你的皮。這叫明挑,這叫做菜。不在乎偷你的東西多少,更不在乎值不值錢,就在賭個輸贏出個彩兒。要真是被扒手做了菜,你如果要面子,從今往後就不會再幹這行當了。你如果不在乎,硬著頭皮還幹老行當,你也沒法幹了。因為你已經威風掃地,小偷們沒有人再怕你了。

  這就是規矩。

  人在世上混,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那一行的規矩。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警察和小偷之間也有了這麼多道道。

  明挑,就像警察和小偷之間的決鬥,無疑是他們之間較量的一種最高境界。

  于富貴不慌不忙地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他明白高手過招,不用擔心誰會走丟了。既然人家在跟蹤他,他也知道自己今天走不了啦。是高是低,今天得把事兒擺平。慢慢地,他開始興奮。忍不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點點地送入了亢奮的狀態。

  他幹這行當多年,已經養成了許多職業習慣。他雖然抓小偷,卻早就不再像普通人那樣仇恨小偷。就像劊子手並不看重死刑犯的罪惡,只想著怎麼樣才能夠把活做好。在他眼裡小偷只有手段高低,早已經沒有什麼好壞之分了。

  剛幹反扒時,只要看見是小偷他就恨,於是他見了就抓,就像撿到籃裡都是菜一樣。何滿子看著他笑,他不理解。黑道的人說他不熟,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後來天天抓小偷,幾年抓下來,他就沒有興趣對付那些小毛賊了。而且感到老抓那些小偷小摸的,抓得他手髒抓得他煩。他慢慢才明白,小偷是抓不完的。你就是都把他們抓起來,局子裡也容不下。再說了,這小偷並不是越抓越少,反而好像是越抓越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小偷。老的老了,小的又長起來,無窮無盡,你永遠也抓不完。於是,慢慢地于富貴就職業化了。市面上亂的時候就多抓幾個,市面上穩定的時候就少抓幾個。只有碰上大案要案,或者是遇到了對手,他才能夠進入狀態,他才能夠提起精神來。

  所以,當他發現有人跟蹤他,當他猜到對手在和他明挑的時候,他不但不畏懼,反而激動起來。每當這時候,他甚至不再考慮將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那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就像抽煙,就像醉酒,就像吸毒,他首先著迷的是這份刺激。

  這樣,我們就理解于富貴了。他雖然在家裡在社會上生活得很自卑,總覺得別人看不起他,但是只要一面對小偷,特別是面對高手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突然煥發出精神的鬥士。

  他生活在自卑裡,也生活在驕傲裡。他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裡。

  傍晚的是候,王海給他發了個傳呼,他沒有回。他非常明白他這時候的處境,他感覺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手的關注之下。他不能去打電話,他不想打草驚蛇。也就是說,他于富貴還真怕對手不跟他了哩。

  走出花園商廈以後,他就在花園路上到處轉悠。儘量做得和往常一樣,一點也不能慌張,不能讓對手發現他有察覺。一直磨蹭到天落黑時,他開始慢慢地向河南影院走去。這個路線是他設計好的,他算計著,如果這樣慢慢地走過去,到河南影院門口時候正好天黑人多,對手如果真是找他明挑,就可以在那裡出手。這就像釣魚,大魚咬鉤以後不能強拉硬撈,要順著遛它,只能夠慢慢地把它遛過來。當然,他這也只是推測,如果對方並不出手,並不和他明挑,那就可能真是索命的了。如果是索命,花園路和河南影院行人流動量大,並不是出手的好地方,也就不用擔心。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

  路燈也亮起來了。

  正如于富貴算計好的那樣,等他磨磨蹭蹭這兒看看那兒停停,走到河南影院門前時,散場的人正往外出,入場的人正往裡進,還有買票的退票的,正是小偷作案的最佳時機。他走進人群裡時,還沒有發現目標。但是他憑直覺能夠感覺到,對手應該離他不遠。

  這時候,有幾個退場的男女迎著他走過來,由於天色暗下來,在這一片眼睛中,大多數都像睡著了一樣,只有幾個小偷的眼睛醒著,亮得像燈。于富貴慢慢地走過去,就在他和他們走近時,他的膀子忽然被誰扛了一下。他心裡一驚,這動作他太熟悉了,再高明的扒手也脫不出扒手的習慣動作。于富貴立馬明白,就這麼一扛,自己已經被人家做了。

  于富貴來不及檢查自己丟了什麼,一回頭,先認准目標。一個穿花格子夾克的男人,正從人群中穿過去向西走。沒錯,就是他。在花園商廈五樓上往下看他的,也是這件花格子夾克。不過,于富貴沒有慌,他什麼也不想,只是快步追過去。一邊追,一邊摸摸身上,他發現自己衣袋裡的工作證夾子沒有了。

  真是好身手!于富貴感慨不已。閃電一樣,這活做得漂亮!偷的也是寶貝,如果不追回來,讓他拿著警察的工作證去作案,等於持證上崗,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他于富貴這次丟人也就丟大了。

  天黑了,夜霧彌漫過來……

  8

  河南影院門前正好是立交橋。由於立交橋是後來修的,就不能和臨街的建築物讓開一定的距離,形成了一條夾道。這夾道從早到晚車流人流不息,經常顯得很擁擠。穿花格子夾克的男人就利用了這個地形,在人群中閃來閃去,順著這夾道一直往西。于富貴緊追不捨,尾巴一樣在後邊貼著他。

  于富貴對追小偷這種把戲很在行,也很自信,只要讓他發現並貼上,很少有人能夠跑掉。這會兒,花格子夾克只走著不跑起來,他也只走著不跑。他心裡笑著說,咱兩個算想到一塊兒了,你害怕跑起來造出影響弄成人人喊打的不利局面,我也害怕跑起來影響不好,讓人們看到到處都是小偷也不是什麼好事情。這樣,兩個人都在選擇時機。不同的是,一個人在選擇逃的時機,一個人在選擇抓的時機。兩個人雖然在走,卻腳步風快,就像競走一樣。

  河南影院往西,就是省工會的十八層高樓龍祥賓館。越過龍祥賓館正好是團省委的建築工地,也是一個十八層的高層建築,剛剛把框架立起來,窗戶還沒有裝,內外也還沒有粉刷。工地上雖然淩亂,因為工人已經下班,所以非常安靜。見於富貴追得太緊,小偷看準時機緊跑幾步,竄入了建築工地。等到于富貴趕過來時,他已經鑽入了樓內。于富貴不敢遲疑,緊跑兩步,也追進了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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