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
|
12 他不能再在舊金山待上哪怕一天,他還沒有睜開眼睛便做了這樣的決定。隨後他呆呆地坐在床上。陽光偷偷地從窗簾的縫隙中潛入,黃色的地毯上一片秋草的枯黃。 他忘記了昨天那一場雨究竟是下了沒有下,模糊地記得他曾見到一輪變了色的月亮。可是在夜半分明又有淅瀝的雨聲滲入他夢與非夢之間的空隙。他覺得滿嘴苦澀,和昨天的聯繫唯有未醒的宿酲,其餘的一切都退到神智之後去了。 記憶蒙上了一層紗幕,往事恍恍惚惚。 酒瓶已經空了,世界消退了透明的琥珀色變得如許蒼白。 門上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原來是老的小狗弗雷頓蹲在門口,仍然用昨日那種憂傷的眼光凝視著他。他取下它頸圈上掛著的一張紙箋。女主人告訴他她去了市場,中午以前回來,早飯已經擺在餐桌上,並問他昨夜可睡得好。他記起昨日在晚餐時靜慧告訴他,就是因為弗雷頓—— 這條老的小狗,她不能去紐約和喬住在一起,弗雷頓不適應美國東海岸的氣候,一到紐約就氣喘咳嗽。這樣的「夫妻兩地分居」的原因才使他真正覺得他現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 在沖澡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逃跑。是不是趁女主人還沒有回來乾脆直接上機場?他不想再見任何熟人也無法向女主人解釋為什麼要把行期提前。他仔細地用浴液擦拭自己每一寸皮膚近於愛撫。既然已經被可愛的女人拋棄或者說既然已經拋棄了所愛的女人於是只剩他自己。他驀地想起他的妻子,她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睡覺。不知她的夢會不會給她某種暗示:她的丈夫是如此荒唐。 但他早已感受到婚姻的不幸是中國所有重大社會問題中的一個;不正常的社會進程造成了眾多命運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於已喪失了對幸福的感覺;她的不幸在於她不理解曾幾次瀕臨死亡的男人,不善於用女性的手把他靈魂的碎片一塊塊貼在家庭的牆壁上;他要的是一個母親而她卻只能充當一個「同志」,於是他只得四處亂飛去尋找。她給他最大的好處就是她同志式的冷漠使他在婚外戀時沒有內疚感。 這樣,他一面擦拭著浴液下的皮膚一面覺得他在這個荒唐的世界尚屬正常。他無法拒絕外部世界向他伸過來的各種各樣的刺激如同一個不善於潛泳的人在海底無法躲避章魚觸手的吸盤。既然命運如此擺佈他他也只好索性將自己交給命運。他忠實僅僅是因為沒有機會;他不忠實僅僅是擁有機會。 這樣想著他又覺得東西兩半球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同,世界完全是一個統一的世界。 從澡盆裡爬出來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他似乎覺得自己又純潔得有如嬰兒。這時他感到他胸中有愛的衝動猶如恢復疲勞後陽具非要自行勃起一樣。一時間他又以為世界絢麗得可愛他非要愛所有的人不可。 當他拿起剃鬚刀時他才停止了哼唱。薄薄的刀片給了他某種警告。停止了哼唱後他方意識到他剛剛哼唱的仍然是俄羅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他隨著弗雷頓走進餐廳。弗雷頓彬彬有禮地蹲在餐桌旁溫柔地望著他。是的,弗雷頓,你和你的名字一樣值得人愛。細心的女主人把煎雞蛋和報紙一起擺在餐桌上,好似她本人赤條條地躺在那裡。「我從中文報紙上看到了你要來的消息。」是誰說過這樣的話?他一面嚼著土司一面用拇指和中指捏起一份報紙抖開。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如此相似。倘若換一個地名和人名你會以為這些不過是中國的「馬路消息」被印成了鉛字:謀殺搶劫偷盜車禍火災賣淫……「馬路消息」也好鉛字也好都在傳播愛滋病。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在尋找治病的藥方。 然而他把眼睛移開報紙卻發現窗外加州的天氣依然碧藍透明。幾個白人兒童和黑人兒童在馬路邊扔飛盤。白孩子白得耀眼黑孩子黑得發亮。飛盤在空中劃了一個有彈性的弧形落在車庫門前。他喝了一大口新鮮的橙汁。 他感覺到了舒暢。悠閒的舒暢像陽光徐徐溫暖了他的全身。他甚至感覺得到冰涼的橙汁從胃囊是怎樣一點一點地滲進他所有的血管。他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安心地等待靜慧猶如在等待上街的妻子回來。 一時間他恍惚就是這所美國典型的中產階級住宅的主人。喬,不過是他兒時的玩伴。四十年世界並沒有多大的長進。人們一次一次地以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是劃時代的是世界起著根本性變化的時代,但每一次估計都落空。世界根本就沒有改變過。白孩子和黑孩子在玩飛盤。四十年前他和喬在他家坐落在上海法租界的花園裡玩彈子。喬是個老流鼻涕的遲鈍的孩子,在家庭教師的輔導下升級考試也很少及格。他對待喬就像白孩子對待黑孩子一樣。小客廳傳出嘩嘩的麻將聲,他們在響著蟬鳴的大樹下咂冰激淩。 那時他們崇拜的是埃洛·弗林和加利·古柏,那時還沒有什麼史泰龍沒有什麼霍斯廷。那時乘自備轎車來打麻將的太太們把在上海街頭等待公共汽車的小市民聽到「八路來了」誤傳為「八路來了」而嚇得飛跑當作趣聞笑得籌碼撒了一地。那時他們在「林肯」「克勒斯萊」「奧斯汀」「雪鐵龍」之間穿梭遊戲還不明白「八路來了」和「八路來了」有什麼區別有什麼可笑。那時他不吃沙利文的蛋糕而喜歡吃街上挑著擔子叫賣的粉蒸糕。那裝滿米粉的木模中沖出一股白色的蒸氣同時發出鴿哨似的嘯吟。那團米粉濃郁的鄉村氣息岸然地藐視大上海西方化的繁華,每一次都能喚起他體內某種神秘的密碼或是說預示了他未來的歸宿。爾後果然「八路來了」爾後這樣的童年整個如同一桌輸贏已見分曉的麻將被稀裡嘩啦地推倒爾後他和喬不過是被碼在不同的牌垛上。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