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十二


  你慢慢向一條坡路走去。如此燦爛的陽光也不能使饑餓的世界和肮髒的B市生色。縱橫的市街像垂死的老人臉上的皺紋。但你看見那塊路牌就像看見了她在指引你。她給你的信你早已在病號房裡燒毀。看著炕洞裡無力的火苗,你痛切地感到了你們的無力。可是一切都為時過晚,只能用那紙灰來祭奠你們已經死亡的幸福。儘管愛情可以在一生中多次重複,但那墓地中的幸福一生中只能有一次。

  離開她,你才發現她的血灼灼如火。你一直以為她的聲音如江南瓦簷下的滴雨,進了勞改隊,你驚異於她傾訴她愛你如澎湃的濤聲。她寫道:「我覺得我是這樣小,你一下子就把我愛完了,你又是那麼大,我愛你總也愛不完。」可是你已經沒有大量的眼淚來回報她。自天而降的河流進了浩瀚的沙漠。你知道你正在向她一步步靠近,每前進一步便向她靠近一步,但你仍然茫然你這是去幹什麼。你的一切,理想事業知識,當然包括愛心在內都隨著你死去了一年,為什麼你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第一個便去嚇唬她?

  可是你管不住自己的腳,那一首首俄羅斯歌曲不斷地在召喚你的靈魂。九百里路程你在火車上爬上爬下顛簸了三天,然而虛弱的只是你的肉體。你想著肉體可以讓人撕成碎片而那紛飛的血肉也一定會乘著勁風往她那裡飛。

  在火車上你曾想過你最大的財富便是死亡,你能夠一次一次地支付死亡就像簽支票一樣。在這方面你比任何人都強。

  原來,在你接到她最後一封信說Y市的醫院因為她和你還藕斷絲連而調她到B市以後,你就無時無刻不在這裡,在B市。她還說「組織上」調動她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支援鋼鐵基地」。她寫「組織上」這三個字你也看出她的手在發抖。但她接著又說B市畢竟要比Y市大些,還有一處公園。

  是的,有一處公園,她這樣寫道。難道這是她在暗示從此以後你們不用再去墓地?難道這預示著你們的愛情從此開始會有轉機?但是你沒有看到公園。坡地越來越陡你以為你是在向天上爬。你還忙裡偷閒地想起好像有個皇帝在這個鬼地方射著一頭白鹿。白鹿就倒在山坡頂上。可是這個浪漫的歷史傳說只加強了你的食欲。你一口一口地咽著口水想像烤鹿的滋味。當然最現實的還是她一見到你就做出一頓豐盛的午餐你大口大口地吃她默默地坐在一旁看著你。

  可是你為什麼要寫那封信?

  為什麼要寫那封信?你請那個睡在你旁邊的勞改犯寫信給她說你死了,還半真半假地說你是餓死的,好像在責備她寄的郵包不夠大不夠勤似的。爾後她果真再沒有寄郵包也沒有寫信來爾後你果真死了。那個替你寫信的勞改犯——中國第一流研究馬鈴薯退化病的專家,因為偷吃發了芽的馬鈴薯種子而中毒死在你之後。他是真正死了你還為此感到內疚:他報的不是你的死訊而是他本人的死訊!你記得他一邊寫信一邊這樣說:「你這樣做是對的。既然我們已經沒有希望了,也別讓外面的人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完了!既然你已經死了你還千里迢迢地歷經查出無票的危險歷經顛簸之苦跑來幹什麼?

  儘管你沒有真死但你不過是個「漏網」的,正如現在時興的所謂「漏網右派」、「漏網反革命」、「漏網壞分子」一樣。

  你是一個「漏網的死人」!

  可是歌聲不可抗拒。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蒙的遠方……

  她在你耳邊說她要給你唱最後一次。但那天你卻暗自盼望著她早一點走,好讓你早一點享受她帶來的雞蛋和麵包。

  多少年後你才能回味出那個場景是多麼富有浪漫情調。夏日的柳蔭覆蓋了淙淙作響的渠水,蚱蜢在你們身邊跳躍。一隻綠色的蜻蜓堅定地立在一株搖曳不停的蘆草尖上,陽光穿過它透明的長尾巴。貼著水面而來的微風吹拂著她白色的長裙,仿佛是岸邊的一隻白天鵝躍躍欲試地扇動著翅膀。那時她主動地將她纖小的手伸進你已經被勞動磨礪的掌中。雖然你多少次握過它,但這會兒你卻奇怪人類有這樣的手:如此冰涼、柔潤、光滑。你握著這雙手沒有消除距離反而感到她離你越來越遠。她說她冒充了是你的未婚妻勞改隊長才允許你來接見她的。她的語氣陡然一變,有了從未有過的膽量。

  同時她的大眼睛果敢地在你的臉上尋找她的希望。

  而你卻盯著她帶來的提包估量那裡面裝了多少乾糧。

  二十五年後當評論家說你是「現實主義作家」時你不禁黯然。有一夜在香港和合中心頂樓的旋轉餐廳一群文友用一種日本方式來測試你的心理素質後,斷定你對生活「抱著現實的態度」竟使你神傷。你望著下面無數的燈光淚水頓時湧上了你的眼眶。只有你知道你的「現實主義」糟踏了多少美好的東西;你從來掂量不出沒有重量的感情的重量。

  醉醒香消,所有過去的事情都不可挽回了!

  但是,以後每次出工收工經過那條渠道下面你都要仰望你們曾經並肩坐過的那一小塊土地。在整個地球上只有那兩個屁股大的地方才是你最鍾愛的一角。除它之外即使地球全部爆炸你也在所不惜。每次你都想向那渠坡上爬,而你耳邊每次都能聽見「政府」厲聲地喊「站住!」和「組織上」拉動槍栓的聲音。不久之後,秋草枯黃,蜻蜓死去,除了期待雲的變幻你別無他望。第二個冬天一場大雪終於抹平了那裡的最後一點輪廓,你便在那時決定僅僅帶這一段記憶逃亡。

  然而你記住的只剩下了她離你而去的背影。

  她推著那輛為你所熟悉的女式自行車孤獨地走在曠野間一條坎坷的小路上。那是彼得堡與西伯利亞之間流放者常走的符拉基米爾大道。在她前面五十裡外的失去了城牆的Y市隱在夏日迷蒙的氤氳之中。她的身後只有歌聲和水又如一條顫動的飄帶。你一時看到了她的纖小無助曾想撲過去將她擁進懷抱,但最後殘餘的羞澀又拉住你的腳步。你向空中彈了兩滴清淚便急急忙忙解開她帶來的提包。

  你一面嚼著麵包一面看著她逐漸小了下去。你充實了你的胃卻失去了她對你凝眸的目光。

  這樣,她永遠只將背對著你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蒙的遠方……

  你一定要沿著這條小路去尋找。如果失去對她眼睛的記憶你便如同一塊從天外偶然掉落在這個地球上的無生命的隕石。她是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繫。(正如你在奧克蘭機場把她的眼睛當作東西兩半球的聯繫一樣。天啊!)這個世界儘管肮髒但有了她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使你還有生活下去的興趣。你裹著一身風沙投入她的藥香,你要向她訴說你後來洞悉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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