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十四


  冰激淩的世界融化了然而麻將還在繼續玩。許多年後當他在監獄裡寫「自我檢查」時常隱隱約約地感到他不過是一枚被輸掉的籌碼。賭徒跑掉了,籌碼卻被定罪。

  上一次來美國喬就說過:「如果當時伯父伯母帶你全家來美國你會做得比我更好。」

  而他在微醺中斜睨著喬:「我在大陸也做得不錯嘛!」他的酒意和傲氣都一同湧上了彤紅的面孔。

  是的。如果我們當時舉家遷來美國我會比現在的你幹得更好。在美國的白手起家打出天下的並不全是智商很高的中國人,可是在中國大陸被視為敵對階級的子弟然而後來又成為「對四化有貢獻的知識分子」卻個個必須具備異常的秉賦。不然,你活都活不下來。這點你知道嗎?

  然後他開車送他回旅館,一路無話。小汽車在他們兩邊如流水般過去。被命運捉弄的感覺和迷惘都僵在臉上了,以致兩人都不敢互相瞧一眼。幾天後他便帶了金妮來見他。兩個男人中間必須有個女人才能活潑地對話,在性上面兩個朋友才能證明彼此相同。這裡的餐廳大客廳小客廳書房呈現出的是一種輕飄的豪華,遠遜於四十年代那種極為厚重充實的氣派。科技的發展不過是製造出了許多代用品,假心假肺假胃假肢假生殖器最後連人都能夠做假,所有的擺設當然更能以假亂真,一直到古董和名畫。

  他記得他母親的旗袍一直是雇上海最高級的服裝師到家裡來剪裁縫製的,而現在的時裝居然可以批量生產。整個現代世界給他的感覺是底氣不足;西方的富裕使貴族化日益變得庸俗不堪。他在這所大房子裡踱來踱去,將兩手操在褲兜裡。他尋找不到失去的兒時的感受。保存一段回憶的最好方法便是將它用歷史的灰塵封閉起來。要感知它只能鑽到自己的內心當中去。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的陳設和景物都會折磨人,你千萬別去碰它。

  時代的進步實質上是一步步降格。住了三十多年的窯洞土坯房以後到了美國竟會感到失望。他發現灰塵外的世界遠遠沒有在黃土埋藏下的記憶輝煌。

  現在活著的人沒有一個真正懂得貝多芬,因為他們彈奏的是現代技術製造出來的鋼琴。

  靜慧回來了。她從底層的車庫走上來,提著夾著大包和小包。她帶來滿身陽光和一縷皮革和香水的氣味。她穿著一身棕色的連衣裙使他想起巧克力蛋糕。她又是一塊夾心餅乾因為她外面很甜裡面卻很苦。「早上好!你昨晚睡得好嗎?」他聽到她問他忽然覺得她還算漂亮。她把該放在冰箱裡的放到冰箱裡該放到櫥櫃裡的放到櫥櫃裡。她的兩條小腿同樣勻稱修長。她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使他驀然預感到這次來美國一定會又有什麼奇遇,他一面幫她整理東西一面急切地想要離去。

  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命運將讓他和誰在哪一點相遇?昨夜她失約了,而經驗和預感都告訴他將有另一出好戲開場。他四處亂飛的碎片像柳絮一樣總會附著在哪一個女人身上。他看到自己忙碌著卻又漫無目的的手只覺得這件事已為期不遠。然而靜慧還在興奮地說著什麼。她問他早晨起來打開電視沒有。他說沒有。她告訴他昨夜警察已把一個叫什麼名字的殺人狂抓住。這個殺人狂殺人毫無所圖,專門半夜襲擊孤單的行人或闖入人家裡去,殺人成了他的娛樂或者是聊以打發無所事事的時間。她說警察抓了他很久,還繪出了他的模擬像到處張貼。「那些天我好怕喲!」她把修長的五指捂在胸前說。他聽見她說「好怕」兩個字覺得她的冷清裡飽含著期待愛撫的熱情。大陸人說「很可怕」「非常怕」而她說「好怕」,為了這個區別他想吻她一下。但是他卻板著面孔告訴她他必須今天飛往紐約。「為什麼?你不是說後天走嗎?你看,我剛去買了這麼多你們大陸很少吃到的菜。」

  是的,昨天說好的是後天動身但是今天再在這裡待上一天便是浪費生命。他看見她驚訝地轉過身來的那一刹那閃現出了十九世紀的優雅,一種在古代花瓶上方能見到的線條。那種優雅已經被各式各樣革命的颶風刮得無影無蹤,只偶然會在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找到一星半點殘跡。女人是天生的活化石。他喜歡那連衣裙下擺在無風時的自然飄動仿佛水流中的鳳尾藻,那裡面湧漲出女人獨有的生命韻律。陽光在那韻律上波動;棕色的曲線散發出女性醉人的芳香。他覺得他又一次被打動了,然而他趕快編了個謊說他跟某某人通了電話,他們相約好今天一起走。

  他看見她面孔上的失望便想著喬在摧殘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一朵花,一種景致,一片雲,常因被人冷落而失去它們存在的意義。他奇怪他剛剛還覺得是俗不可耐的陳設此刻竟無處不閃爍著靈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從高昌故址的地下發掘出的千年屍蠟如果是女性也會引發人的遐想。

  他更奇怪的是在美國和臺灣竟有這樣恪守東方婦道的婦女。他噴出一口煙弄不清對大陸的「革命」究竟是應該高呼萬歲還是應該惋惜,但隨即他便釋然了因為他反省到自己。

  從落地長窗望到白色的秋千架靜靜地佇立在綠茸茸的草坪上。游泳池已經仔細地篷上了淡藍色的塑料薄膜,它在等待一個什麼樣的夏天?那塑料薄膜的最凹處臥著兩片黃葉彼此偎依著望著蒼天。而天依然藍得透明並且在遠處的高樓上閃耀。他沒有看到海但能想像到濤聲正在高樓的那一面。

  靜慧在為他做午餐。他在她做出的父父的聲音中又一下子墜入一種安適的居家氣氛。他的眼睛穿過鋥亮的電爐、精緻的不銹鋼炊具、潔白的壁櫥看到了灶膛裡微紅的火光。那裡散發出野山的清香,那裡劈劈啪啪地爆裂出樹與草的精靈。那些精靈在灶膛裡歡快地飛舞一陣然後鑽出煙囪回到天上。而在灶旁操作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這個女人,那個女人用粗糙的手指綰上散亂在額前的黑髮再用袖口擦掉鼻涕;那個女人在黝黑的案板上揉麵團再把麵團擀開抻長。隨後大鐵鍋裡冒出蒸氣如大霧彌漫又如完全出人意料的夢幻。

  他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了。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他尋找的就是這種平凡、安定和庸俗。平庸的誘惑遠遠勝於高尚和雅致。他靠在餐桌的高背椅上把腿伸在另一把椅子上。他彈彈煙灰告訴她不要忘記放鹽。他指手劃腳地說大陸有一句俗話說「鮮不鮮,一把鹽」,做菜的技巧就在於鹽的運用。她立即溫順地回眸一笑。他看到了不論是在什麼環境中生長的女人全一樣嫵媚而感到滿足。女人目光一掃會卷起習習的微風。熏風吹暖面頰。

  是的,多麼簡單、安定和平庸。生活就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紙袋之間展開,還有紙盒和罐頭。這就是現代家庭幸福的內容。他想到肯定有人終生在追求平凡而最後卻極不情願地成了不平凡的人,譬如他自己。

  卓越和不平凡全是被環境所逼,完全跟盜竊和殺人相同。

  「來吧,祝你旅途順利!」他看見這個女人手中的葡萄酒像一杯剛剛從血管裡放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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