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十一


  你和她曾一同唱過這首歌。

  但那時你們是發洩你們的歡樂。那時任何一首歌曲哪怕是殤歌都能傳遞你們愛情的傾訴,你們在歌聲中交流彼此的情欲。一同唱歌就是在同一張床上做愛。除了同唱一首歌曲借此交換灼灼的眼神你們便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什麼別的方式表示親愛。「貝加爾湖,我們的母親……」而後來你果真到了比貝加爾湖還要嚴酷的地方。那裡比西伯利亞更像西伯利亞!

  街上沒有賣食物的攤子,倒有不少給自行車打氣的小鋪,好似人們完全可以靠氣體生活。全民饑餓的好處就是不但你餓別人也餓並且到處都沒有食物的誘惑。你輕飄飄不但因為你已經獲得了自由並且因為你肚子裡是空的。剛剛在廁所你沒有拉屎是明智的。大腸和食物的殘渣在彼此提供熱量。並且,這種交換是在你體內進行的,因而使你好像有雙倍的熱量走完從B城車站到B城醫院的這一段路。

  後來你曾想過食物並不能使人長大,饑餓卻會催人成熟;如果饑餓還不能使人懷疑政治,那麼這個人便是天生的奴隸。但接下來你卻看見億萬人狂熱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因而你對人的成熟幾乎喪失了信心。

  清冷的馬路,灰撲撲的土屋,沒有一片葉子的樹,瘦骨嶙嶙的毛驢和騾子凝定得一如墓前的雕塑……只有天邊疾馳的雲充滿奇異的活力。朝霞居然如此燦爛,天空絢麗得近於荒謬。當第一線金色的陽光照到你身上你心中立刻像著了火。你忍著喉頭發幹,你捏緊手中的汗。你知道這種現象在中醫書上叫「虛火上升」,可是虛弱強大得無法克服。

  夜裡的夢再一次執拗地在你眼前浮動,你一邊走一邊想那個夢。但越往深裡想便在幾個夢境中陷得越深,最終把幾個夢混成一團:你究竟現在是在巴黎的香舍裡榭舊金山的日落大道還是中國北方B市的一條黃塵飛揚的街上?

  回憶想像現實攪在一起便會起劇烈的化學反應。你頭痛是因為你的顱骨被炸開了裂縫。饑餓造成的幻覺如眼前飛舞的金星又如一縷縷七色的陽光你什麼也抓不住。

  只有她的影子使你有希望繼續往前走。

  這時,風停了。灰黃色的世界一下子在你面前降落。你從來沒有來過B市,但你自信不用問路也能找到她待的地方。宛如在黑暗的曠野中只要你抬頭就能看到你的那顆星辰。

  在逃亡的路上你多少次跪在那顆星辰下祈禱上蒼。你不相信上帝卻需要上帝。這使你多少年後在斯德哥爾摩的大教堂裡能頓悟到人類必定要有宗教情緒。

  但這時你耳邊只有歌聲。

  一首首俄羅斯民歌的旋律中有她細聲細氣的嗓音。

  親愛的手風琴你輕輕地唱,

  讓我們來回憶少年的時光……

  她顫抖的嗓音像顫抖的手指膽怯地領著你。你小心翼翼地跟著她如兩人同過一截獨木橋。她把你領到一片繁花似錦的地方,於是你又聽到了:

  春天裡的花園花兒開放,

  春天裡的姑娘更漂亮……

  你們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在春天。那不僅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是全中國的知識分子傻裡傻氣地歡呼的「早春天氣」。她一身潔白的衣裳和一副潔白的口罩,那宇宙間的白色仿佛專為她一人所造。只有那一對大眼睛黑得發亮。看到那一對眼睛你就預感到你這一輩子完了。

  她在診桌後面坐著,你戰戰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她溫柔的手指解開你的襯衫宛如撕裂了一個創口。你的胸脯燙得她的手指微微哆嗦,從此你對她的手指永志不忘。

  你看見她的眼睛在你的名字上瞥了一下便像星星突然爆發出亮光。你知道她肯定在哪首詩的後面見過這三個後來註定要倒黴的字。但你不知道是應該慚愧應該自豪還是應該若無其事。她捏著聽診器很久都找不到你的心臟。

  後來你曾向她說你和她第一次見面便無所隱諱地袒露了自己的心胸,她靦腆地一笑。

  她的笑總像燕子低低地掠過池塘,一閃即逝以後你便會嗅到雨前的濕潤。她的大眼睛經常含著幽怨。你逐漸發現她黑而亮的瞳仁是兩口清涼的深井,除了在古代的仕女圖上,你再也不能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人間找到相同的一對了。

  她曾輕言細語地向你訴說她是個孤兒,怎樣被母親的朋友撫養大。你隱約地猜到她母親和那人之間有隱約的愛情。但待她剛從醫科學校畢業,「組織上」就發現她的監護人原來是個「歷史反革命」,還沒等她報恩他便上了吊。也就是因為她有這一層關係「組織上」才把她從上海分配到沒人願意來的偏遠的大西北。她說「組織上」這三字時充滿著恐懼感,這種恐懼毀了她的一生。她又說她看見他的最後一眼不是他的臉而是他伸在門板外的一雙直挺挺的腳。她喃喃的細語好像發自一個白色的幽靈。

  當時你絕然想不到幾年後你會看到無數雙這樣的腳直挺挺地伸在裝納不下屍體的木制的或席編的容器之外,仿佛每一位死者都不願意走出這個使他飽受折磨的世界。那時你只是默默地握著她的手,想把同情和力量輸入她纖弱窈窕的胴體。夕照在郊外的雜草地上閃耀,繁密肥大的蒲葦在湖塘裡低吟著夏日的詩章。在你們手挽手趟過一片幽靜的墓地時她低聲說出她的希望:要你以後「永遠不要欺負」她。你一時還沒有明白這是她要將終生託付給你的許諾。你以為她是警告你除了可以握她的手之外,便不能碰她身上任何別的地方。

  是誰,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教會了你墮落?

  後來你無數次地想過為什麼你們總是在墓地相會。當然,Y市小得容不下一處公園是事實,但為什麼她卻不選擇別的地方?儘管盛夏的墓地也顯得異常美麗,野草閑花在腐肉上開得格外濃豔茂密。夕陽,墓地,斷裂的石碑,燒成灰的紙錢和遠村的炊煙齊飛……你被打成「右派」之後,你才明白你們一開始就註定要演出一場悲劇。你別想改變你的命運!這個聲音伴隨了你的一生。

  然而還是一首一首俄羅斯民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蒙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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