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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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車站?在醫院的太平間還是在牢房?現在是第一次出勞改隊還是第二次被釋放?是不是壓根兒就沒得到准許而越過了圍牆?……在長凳上醒來,一種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覺地抬起頭。但還沒有等他睡眼張開他已經感覺到了沒有危險。他嗅到了一股煤煙的氣味。他把煤煙和從各種人的各個部位散發出的臭氣一股腦兒地吸進肺裡,心胸頓時注入親切的和暢。經驗告訴他氣味越雜亂越妙,只有牢房裡的氣味才臭得單調。

  他像嚼著糖塊似的咂著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過從嘴裡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經有了體力。他剛剛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他夢見時光倒退到從他進勞改隊那天開始,而以後的一切卻是另外一場經歷。他夢見他已經是個作家,今天正在美國遊歷。他夢見自己不但結了婚,還正和一個著名的電影演員發生了愛情。他還夢見他和她在美國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館共進晚餐,然後去了一所乾淨的小旅館……他坐起來。

  壓在人們頭頂上的燈光遲鈍得令人窒息。候車室裡擠滿了人,馬上就有一個穿老羊皮襖的蒙古人填補了他旁邊空出的座位。受到羊皮板子的排擠,他懊悔不繼續躺在這條長凳上。他本來可以睜著眼或閉著眼佔據兩個人的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塊餅子一根草繩一片破布的價值。人類的一切學問都說最有價值的是人的內心生活,什麼理想信仰希望,而現實的一切卻告訴人最有價值的是你手頭用得著的東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制長凳上的一截。

  幸好天麻麻亮起來。他看見一個偎在母親懷裡的孩子眼睛裡有一點曙光。他還看見那一點曙光中有一絲童稚的希望,仿佛只要天亮了就會吃飽似的。他看見風在候車室外奮力揚起灰塵並伺機往候車室裡鑽,好像整個車站是建在一座垃圾堆上。他還看見蜷縮在候車室裡的人們也像是被命運從四面八方掃來的垃圾。這一大堆破爛的衣衫絕不同於勞改隊那樣破爛得整齊劃一,宛如一群被曬乾的蝴蝶突然被風吹散。

  「有開水囉!」候車室門口兀地響起一聲如歌的呼喚。他看見被塵土活埋了的人們這時才破土而出慢慢蠕動起來。

  他沒有行囊也沒有茶缸。望著被移動被傳遞的冉冉的水蒸氣,聽著唏唏的喝水聲,他咽了一大口口水。在勞改隊經過了大饑餓他充分認識到最寶貴的是人體自身的分泌物。口水和尿都能救急。倘若長久不拉屎,你就會覺得自己肚子裡有東西,在心理上會自以為你是個飽漢而避免在路途上倒斃。這完全符合「精神變物質」的偉大哲學原理。

  他將手伸進破棉襖,用鋼琴演奏家一般敏感的手指分辨出哪一處是破洞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口袋。從怦怦跳動的胸口他掏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輕輕展開。

  當他再一次看清那確實是一張刑滿釋放證明書並且上面赫然寫著他的大名他才確信他的存在。現在浮游在他周圍的人現在逐漸明朗的天光現在在遠方響著的汽笛全是真實的,而那美國西海岸的小餐館小旅館和電影演員等等才是真實的虛幻。多少年以後他才真正體會到這張刑滿釋放證明書的妙用:它是勞改隊開具給你的可以走入社會的證明,而社會看見了它又可以僅僅憑著這張紙再一次將你關起來。

  而這時他只是小心地把它收起來再扣好紐扣束緊腰間的麻繩。為了這次相會,他特意將腰間的草繩換成了麻繩。他著實盡了最大的可把能自己打扮了一番。

  他首先到廁所去。橫溢的尿水結成了冰,極像一幅標示世界地形的沙盤。他跨過喜瑪拉雅山脈走向最裡面的一個茅坑。這裡一點也不臭是因為候車室裡同樣充斥著這種味道。他蹲下去但不脫褲子卻脫掉一隻鞋。他掀開鞋底的夾層用兩根手指頭搛出一張伍元的鈔票。他確信旁邊的茅坑沒有人他能放心地用親切的目光盯著鈔票翻來覆去地看;他慢慢撫平它仿佛安慰著一個啼哭的嬰兒。這時他心中對那位手執鋼釺的煉鋼工人感到歉然。然後他一邊假裝系褲帶一邊走出廁所。在此之前他當然已經將僅有的一張鈔票裝好。

  他曾經混過三次查票。最後一次被查著了但查票員搜遍了他全身甚至把釋放證明書都搜了出來卻搜不出他擁有的這張鈔票。他知道如果搜出了鈔票便要他補票還要外加罰款。他雖然被查票員臭駡了一頓趕下了車卻保住了錢。他暗暗高呼「老勞改犯萬歲」是因為老勞改犯教給他的訣竅多過五個教授孜孜不倦的指點。事實屢次證明勞改隊的現實主義要比書齋裡的古典浪漫主義高超。

  於是他又不由得有點留戀列車上的廁所。那是他的避風港,每當查票員過來他便鑽到那裡面去。那個白磁的蹲坑那個玲瓏的洗手盆那個小小的空間比他的宿舍還要安全。因為他就是從宿舍中被逮捕走的。

  他想著在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最溫馨的地方便是廁所。這樣想著他撒開步子走出車站。然而當他經過候車室門口放的盛開水的大木桶時竟發現水面上飄著幾點油腥,誘人饞涎地放射出孔雀藍的幽幽光澤。這既使他懊喪又使他頗費思量:

  哪裡來的油腥?哪裡來的牡蠣?哪裡來的威士忌?……雖然Y市醫院的門房,那個一直穿舊衣褲褂的老頭眨巴著爛眼圈告訴你她可能已經結了婚,但你還是要跑去看她。這和多少年後你在美國西海岸非要掛那次長途電話一樣。

  爛眼圈的看門人已經不認識你。可是你以為他不停地眨巴眼是給你某種暗示:他嘴裡說她已經結了婚其實她並沒有結婚?你想起幾年前「反右」的時候你去找她,她明明在裡面而這老頭卻說她出去了。老頭曾跟你談過Y市在「老社會」有一道城牆,談過他怎樣在軍閥的槍械所熬火藥最後弄壞了眼。而那時你憐憫地想為什麼這樣一所醫院卻醫不好自己的門房。

  你來到這所醫院使你更加想去看她,不管她結了婚沒有。臺階上走廊裡候診室中甚至院裡的那幾株白楊樹下到處彌散著她身上的藥香。那幾株白楊已脫盡了秋葉,但其他的景色依舊。晾衣裳的繩子上同樣晾著醫生的白大褂。它們一件件凍成了冰咯咯作響,仿佛一段往事正在破裂。

  在勞改隊,你曾進過那裡的醫院。剛從死亡中蘇醒你便以為是撲進了她的懷抱。一切都是因為消毒劑所引起。任何消毒劑都會像大麻一樣在你眼前透出一片白色的幻影。你的激動足以損壞你的神經和心臟。

  於是你想你不能沒有她正如你不能沒有自己。三年來在你的思念中你只能見到她的背影。她黑油油的髮辮黑得炫目她白衣裳的腰褶白得耀眼。她那兩條勻稱的小腿曾使你願意變成一條狗。在拿著鐮刀在水稻田裡「夜戰」時你以為她正往月亮上走,這樣你便被自己的鐮刀砍傷了腳背。專給勞改犯治病的醫生說你應該再往上砍,最好是把自己的腿砍斷。但你絲毫不悔是因為當時你正想把她扳過身來再看看她那對大眼睛。但最終她還是穿著她的白衣裳化進了皚皚的早霜。

  你想過是不是我讓人寫信告訴她我已經死亡所以才切斷了最後的一點心靈上的感應。她始終用背對著你究竟是吉兆還是凶兆?可是你想像如果我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轉過臉來並讓我用嘴唇去接她簌簌的眼淚。

  你輕飄飄地走到大馬路上。黃風像一條忠實的狗,渾身沾滿砂土一直追隨你的腳步。

  你嗅到草原的氣味。那獵獵的黃風原來是被秋草所染黃。

  你嗅到西伯利亞的氣味。你聽見風中還回蕩著貝加爾湖旁流放者深沉的歌。貝加爾湖,我們的母親!

  為爭取自由和平等,我們來到你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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