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我們的主人公想趁此機會和兒子溝通溝通,平時一心搞發明,父子之間很少談心,現在在牢房裡,就和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奶奶跟鐵梅似的來次對話,此情此景此種氛圍,是再貼切不過了。但還沒等他把想說的話說完,兒子就感到不耐煩了,低下腦袋,一頭濃黑的郭富城式樣的中分頭對著他,嘟囔地說:

  「什麼『文化大革命』,什麼『個人崇拜』,現在電影電視劇裡都不演這些事了!在政治課上這一課都屬￿自學範圍,連考都不考,爸爸,你叫我記住那段歷史有什麼用?現在人們都把歷史拿來『戲說』了,只有你正兒八經地對待它。爸爸,你真是生活在上一個世紀。平時我看你忙得腳不沾地,吃著飯手裡還拿著圖紙,心裡真覺得你可憐。你何不瀟灑地走一回呢?坐牢就坐牢吧,人家外國商界大亨沒有一個不經過一番鬥爭的,是豪門就有恩怨,不然戲還演些什麼呢?哪有那麼多故事?要不就在法庭上,你看人家律師滔滔不絕地辯論,真帶勁!要不就動用黑社會,真刀真槍地幹它一場!你別著急,就當坐牢是休息。你聽聽我給你帶來的這些唱盤,這都是原版的。奶奶叫我告訴你,你別再惹惱他老人家,她正天天拜他呢。個人崇拜有什麼不好?有本事的人就會有人崇拜。像成龍,到日本去,女影迷見了他都會暈倒。那才真叫崇拜呢!你管誰崇拜誰幹啥?現在外面不是也有不少人崇拜你嗎?家裡的事嘛,你不用操心,你不辦公司,爸不是照樣送美元來麼?……」

  他好像早就知道兒子會說這樣的話,除了這種話他想不起兒子還會說什麼。他呆呆地看著兒子,不知兒子究竟是成熟了還是壓根兒是個弱智。他覺得心臟緊縮,好像被一隻大手捏住,逐漸用力,要把他心臟裡的湯湯水水都捏擠出來。同時眼眶也濕潤了,臉頰上一片冰涼,他想伸出胳膊來擁抱兒子,可全身放光的兒子卻可望而不可即,他的手怎麼夠都夠不到。冉冉的氤氳團團裹住兒子,慢慢飄浮到空中。在空中,在極遙遠的地方,隱隱約約響起「南無阿彌陀佛」的佛號。

  於是他眼前出現了香煙繚繞的佛堂。這是他媽多年經營的只屬￿她個人的天地,即使在生活貧困的那些年,家裡也少不了這一角,只不過是用毛主席像蓋著,偷偷地膜拜而已。現在這一角已經發展成整整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居室,和一所小廟的規模差不多了。他媽不僅僅信佛,簡直是中國人頂禮膜拜一切神靈的典型,如果那間居室可以稱作廟的話,那麼他家裡就藏著一座萬神寺,所有的神靈在其中和平共處,各不相攪。在那現在連政治課都不講的年月,幸虧她老人家從未當過幹部教員之類的職業,不然早就被鬥得死去活來。

  但迷信也有迷信的好處。她老人家堅信她的兩個兒子將來最終會出人頭地,就因為他家老祖宗墳地的風水好。國安縣趙家祖上長的一株白果樹,是遠近聞名的,歷經合作化、大躍進、大煉鋼鐵、農業八字憲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學大寨開荒造田、割資本主義尾巴等等一次次對農村生產力的破壞,那株白果樹依然枝葉繁茂,巋然不動。他家鄉傳說,哪個幹部要砍伐那株白果樹,前一天晚上必然做夢。夢中一個鬚髮全白、身穿白衣白袍的老頭來警告他:動樹必有災,誰砍樹誰的家就會雞犬不寧!幹部怕上級,更怕白衣白袍白須白髮的老頭兒;上級領導好糊弄,鬼神可不好糊弄,因為鬼神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鄉幹部別說真正拿斧頭去砍樹,想一想白鬍子老頭都會不寒而慄。

  靠白果樹上永世長存的白衣白袍白髮白須的老頭的精神支撐,老太太和病弱的兒媳倆樂觀地苦度光陰,終於熬到了1978年小兒子出獄。兩年以後,離散三十多年的大兒子又衣錦還鄉。被國民黨在縣中學拉去當兵的青年,搖身一變成了富有的愛國美籍華人,一次就給家鄉政府送了兩輛麵包車。縣領導趕緊派人護送愛國華人到我們主人公工作所在的城市來團聚,母子三人見面,高興得哭天抹地。大兒子一看這個弟弟實在沒出息,祖孫三代現在還擠在學校宿舍的一間不到十四平方米的小屋裡,除了紙張書籍和實驗用的瓶瓶罐罐,就沒有屬￿自己的財產,坐的椅子上都蓋著「學校管理科」的印記,於是滿眼淚花,手指天地發誓要讓老母和弟弟從此過好日子。白髮白須白衣白袍的老頭子顯靈了,本來一無所有的趙老太太,成了這個人口上百萬的城市裡第一個「萬元戶」和擁有房產的人。

  原來老太太的大兒子隨軍到臺灣去後,在1958年解放軍炮擊金門時,一片彈片正好削掉了他的外生殖器,從軍醫院出來,他用退伍金在臺北擺了個賣油條豆漿的小攤子,一邊做小生意一邊自學英文。六十年代初,又一人飄洋過海跑到美國,仍然擺油條豆漿攤子,美其名曰中式快餐。生殖器官沒了,六根也清淨了,在花花世界中一心投入商業競爭,也許真的是白果樹的庇蔭,十餘年下來,居然在舊金山、洛杉磯、西雅圖發展成擁有四十多家中式快餐連鎖店的公司。這次回家,看到繈褓中的「小郭富城」,即憐且愛,就指定「小郭富城」一人兼挑兩房。成功的美國華裔商人在美國賺錢,在中國花錢,中國的家還能不富裕嗎?實際上,這十幾年來沒有大哥的財力支持,我們的主人公也發明不出什麼「清潔保持劑」。

  從此,老太太對菩薩、觀世音、上帝、那穌、聖母、孔子、關公等神與鬼更為虔誠。進入九十年代,隨著社會的進步,毛主席又好像成了神,據說汽車裡掛著主席像都不會出車禍,老太太就將過去作為掩飾的主席標準像正式升堂登位,讓主席堂而皇之地享受香火供祀了。老太太和社會上很多老百姓一樣,把改革開放以來獲得的一切好處都算是毛主席老人家賜給的,將現在發生的所有不良現象和困難通通歸罪到目前各級領導人頭上。大兒子發財回來、小兒子發明成功、和外商合作順利、趙鷲當上出入都有小車接送的董事長、孫子長得健康……老太太一開心就拜毛主席。趙鷲笑話他媽說,這恰恰都是毛主席老人家不喜歡的,也不知您是給他老人家報的喜還是報的憂。他一說老太太就罵,而且拜得更勤。老太太警告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神可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必遭報應,毛主席也和白果樹上的白髮白須的老頭兒一樣了。

  在一片「南無阿彌陀佛」聲中,我們的主人公心情逐漸寧靜下來。他想他母親這時倒不會太驚慌,因為過去有白果樹上老頭的精神支撐,現在有毛主席老人家在天之靈的呵護。這次他入獄,不就是他不再拜毛主席老人家的報應嗎?所以,這反而更堅定老太太的信仰,除了上香上得次數更多,料想她老人家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在另一個極端,徹底的唯心主義者也是無所畏懼的。想到這點他也放下心來。難辦的是怎樣通知他哥哥。跟他哥哥總不能像對外商那樣,說是健康原因不能和人見面吧。而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商人,思維方式已經和美國人差不多了,跟美國人說他再次入獄並不是因為又犯了什麼法,也沒有遭到哪個人陷害,僅僅是為了補足前十幾年早已平了反的刑期,怎能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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