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 |
九 | |
|
|
「完了!」猴子神色憤然,「現在辦個什麼事都難!那個副書記想的點子不僅行不通,還會帶來更大的麻煩。」猴子見趙鷲似乎無動於衷,並不憤怒,停了一會兒,又用請示的口氣問道,「你人在監獄裡,看來,至少還要等三年兩載才能出去主持業務,中國人等得起,外國人可等不起,人家的辦事效率你是知道的,趙總,你看怎麼辦呢?」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參加了市委市政府的會議,雖然沒有分到一碗紙灰喝,但他本人當然完全清楚自己的事,不論是「罪」也好「功」也好,反正都夠大的。那位副書記說得很對,近幾年來,他時時處處越來越感到副書記所說的「社會空氣和氛圍」的無形壓力,這時反而覺得坐在牢房裡安全係數會更大些,管它外面怎麼變化呢!於是有氣無力地跟猴子說: 「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你看著去辦吧。」 猴子說:「我聽到消息,市領導在外商面前又準備耍花樣,不說你進了監獄,就向外商說你因為健康的原因暫時不能工作。這他媽的是咱們一貫的手法!你想,大小兩個陳先生是騙得了的嗎?他們又不是真正的老外,中國話中文比很多中國人都強,在本市就有好些消息來源。要是他們知道了真相,感到我們沒有誠意,公司還咋辦下去?哪個外商還再敢來投資?這幾天我想了想,要維護咱們的信譽,要把公司辦下去,還不如就坦率地跟外商說明你的情況。當然,按照法律規定,一個押犯是不能擔當法人代表董事長經理的,你把這些職務與其讓給那個屁也不懂的管工業的副市長,還不如讓給我!這個公司從一開始我就參與的,只有我最熟悉。再說,趙總,我跟了你兩年多,車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至於我的為人,你趙總還不清楚?只有我最能維護你個人的利益。等你將來出來,我原封不動地把一個好好的公司再交回你手上。你看怎麼樣?」 「那你就辦去吧。」 我們的主人公向猴子擺擺手。這時他覺得心臟好似正往一個深淵裡急速下沉。 「光我去辦不行呀!」猴子的白牙在牢房裡一晃一晃。他只看見滿眼都是白色的牙齒替代了繚繞閃爍的金星,「外商聽你的,當初不是外商堅持,你都當不上這些職務,頂多是個管科研的副經理。最好你擬一個傳真給大小兩個陳先生,說你非推薦我來代替你不可。」 「好吧。」 他記得鋼筆插在他外衣內的口袋裡,可是他向胸前一掏,才發現他自己也失去了身軀。除了感覺,他也成了沒頭沒臉沒有軀幹沒有四肢的所謂的「人」了。 猴子見他的手在胸前抓撓卻掏不出筆來,連忙說: 「我有我有,紙筆我都帶來了……」 猴子從西服裡的口袋中刷地抽出一支手槍,一扣扳機,槍口中啪一下彈出了一支圓珠筆的筆頭。接著再從胸前掏紙,紙沒有掏出來,卻掏出一張張名片。轉眼間,名片又變成一顆顆紅的綠的藍的白的黃的紫的黑的灰的……五顏六色的心臟。猴子不知把它裝在哪裡了,急得滿頭大汗,拼命在全身亂掏,像心臟撒滿一地,花花綠綠地如鮮魚似的活潑亂跳。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手裡拿著冰涼的手槍,看著周圍圍滿人的心臟。亂跳的心臟既像魚又像大跳蚤,一粒粒無光的小眼睛兇狠地瞪著他,仿佛對他躍躍欲試,要蹦到他身上來。這時他已嚇得渾身發抖,極力想清醒過來卻怎麼也無法蘇醒。 猴子不知怎麼自行消失,像被陰風刮跑了似的。兒子卻越過鐵柵欄一下子坐在他面前。 兒子今年已將近十八歲,快成為國家公民了。他在1967年結的婚,和妻子一起生活沒有一年便被「群專」。判刑後,妻子發誓要等他出來,學校領導和革命群眾怎麼動員她離婚都沒用,於是當成「現代王寶釧的封建餘毒」挨了批判,被開除公職,在街道上當臨時工。所幸的是臨時工並沒有真像挖苦菜的王寶釧在寒窯裡等了十八年,等到十年頭上總算把丈夫等出監獄。可是中年婦女懷頭胎,偏偏又是難產,妻子身體本來就弱,孩子剛出生,母親便撒手而去了。我們的主人公趙鷲哀慟不已,也發誓終生不再續弦。幸好老母還健在,孩子倒不用他操心,一天天地竟成了個大人,個子長得比他還高大。 兒子不像猴子只帶來眼睛和嘴,倒完完整整把自己全身都帶了來,而且全身籠罩著柔和的光環,如同茂盛的大樹在陽光下散發的氤氳。坐在他面前的兒子和香港的一個影星歌星叫郭富城的長得極像。兒子在學校裡是個有名的「追星族」,追的就是郭富城這顆「星」。兒子沒給他提來食品,卻抱來一大堆電影畫報和激光唱盤及一台「隨身聽」,環顧了一下牢房後說: 「這和外國電影裡的牢房一點不像!人家國家裡有錢人坐牢都受優待呢。」 爸爸為什麼進監獄,「小郭富城」莫名其妙,也無心打聽,只覺得挺好玩。兒子追求生活有變化,充滿刺激,爸爸從一個著名科研工作者、一個大企業家,一下子變成了囚犯,再沒有什麼比這事更具有戲劇性的了。在學校,兒子還可能從此帶有悲劇色彩,更引人注目,想到這點,兒子還有點沾沾自喜呢。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