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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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知識分子可愛就可愛在受到國家組織的傷害時,並不為自己多想,卻總是替國家組織設想怎樣向外國人作合理的解釋,哪怕這個外國人是他的親哥哥。 那麼,究竟是誰下令逮捕他來監獄的呢?他想來想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是誰。沒有逮捕令,沒有拘留證,沒有判決書,他來這裡之前從未見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而他自己就跑來了。 啊,原來誰也沒有叫他進監獄,讓他自動跑到監獄裡來的竟是那位副書記所說的「社會空氣和氣氛」! 怎麼向他哥哥解釋呢?說是空氣形成的風把他吹進監獄的?說是一種普遍的懷舊情緒、一種文革情結、一種圖騰崇拜的慣性、一種語言環境、一種有意無意的意識導向把他擠來擠去擠進監獄?這太荒唐無稽了!在政客充斥的美國,人們只相信實實在在的權力、勢力、法律條文,決不會相信虛無的精神也在左右社會走向、致人於死地的作用。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想到這裡,他再也不能平靜了。心臟再次緊縮起來,渾身發冷,他極力想蘇醒卻怎麼也無法蘇醒。 正在他渾身難受的時候,公安局長突然笑嘻嘻地跑來。他只見局長黑色的領帶不停地飄揚,呈波浪形地在他眼前晃動,晃得他像坐船在海上航行似的頭暈。局長大聲喊道: 「嗨,你這個老趙!誰叫你跑到監獄裡來的?!好好的你不去上班,跑到這地方幹啥?來參觀呀?……」 他聽見局長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公司來接他上班的汽車換了,桑塔納換成一輛最新款式的豪華型BMW。那是新加坡的陳先生指定送給他的。因為牌照一時辦不下來,就暫時掛了公安局的車牌。而我們的主人公出門一看,來接他的車掛著「GA」打頭的白色牌號,便以為公安局又來逮捕他了。是他自己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監獄的。 「哈哈!這你怪誰呢?!」局長把他攙起來,「天大的誤會,天大的誤會!……」 他昏昏沉沉地被局長攙扶著走到監獄門口。可是兩個監獄的管教幹部卻向他們拼命搖手,叫他們現在千萬別出大門。 「外面又亂了!外面又亂了!……」 他只見人群跑來跑去,跑得他眼花繚亂。所有的人都不知怎麼辦,像被驚起的蜜蜂,在寫著詩一般文字的圍牆四壁內亂撞。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局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攙著他慌張地爬上聳立在牆角的崗樓。 外面果然亂了!無邊無際的人群,人頭洶湧,幾乎每人手中都擎著紅旗和巨幅橫標,彙集成一片真正的紅海洋。「『七八年來一次』,現在兩個七八年都過去了,大概真要再來一次吧!」我們的主人公心裡想。一想到這裡,他便看清了巨幅橫標上果然大書特書著這樣的口號——「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繼續前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要社會主義不要資本主義!」…… 他雖然兩眼昏花,但尚能看見他認識的人。人群中有他「清潔保持劑」工廠的工人,帶頭的領袖竟然是猴子。奇怪的是猴子這時比別人都高大,變成一座魁偉的金剛。猴子喊道: 「我們不是法人代表,不是董事長,不是總經理,那就是無產階級!」 於是下面所有「清潔保持劑」廠的工人們一齊響應。 更令他驚愕的是他兒子也在人群中,被一些和兒子同齡的青年人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兒子手裡攥著個蛋捲冰淇淋,舔一下喊一字: 「沒、有、崇、拜、偶、像、我、們、無、法、生、活!」 隨後小青年便一致高呼: 「堅決要求上山下鄉,我們要使青春無悔!」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反對父母教育!」 「流氓無產階級」並沒有死,現在加倍地生動活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 「造反無罪!革命有理!」 「要麼都當資產階級,要麼都當無產階級!要窮大家窮,要富大家富!」 「流氓無產階級」喊得聲嘶力竭,所有人都對他鼓掌。 人們在監獄圍牆外亂了一陣,口號逐漸趨於一致。原來他們來的目的是要求監獄當局交出「新生的資產階級」! 「把趙鷲揪出來!」 「鬥倒鬥臭買辦資產階級!」 二十多年前的可怕情景又出現在他眼前。他當然知道如果監獄把他交出去會有什麼後果。他緊張地望著局長,卻見局長的耳朵像電視機天線一般,是可以隨意拉長的。局長的耳朵已經拉到了頂點,並且來回作三百六十度的轉動。局長邊聽邊說: 「老趙,你別害怕。讓我聽聽他們喊些什麼口號。要是喊了反動口號,我就能採取措施,讓我聽,讓我聽……」 可是局長仔細地監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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