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局長雖然言詞激烈,慷慨激昂,但絲毫不表示他憤怒,只覺得好笑,就像在飯桌上聽了一個笑話一樣。而趙鷲,也就是他本人,這時反倒有點高興起來。他終於碰到一個懂點法律知識的人!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對局長說得很清楚,讓局長和他一樣清楚。局長今年才三十多歲,屬￿「跨世紀幹部」之列,人精明能幹,有大專學歷,有實際工作經驗,原先當派出所所長時抓小偷抓得多,以致小偷們一聽他的名字就聞風喪膽,很快便一級級提升到正局級。

  然而1968年時局長正拖著鼻涕到處抓麻雀(也許就是在抓麻雀時練出了抓小偷的本領吧),1978年時局長還是部隊的一個小列兵,他怎能讓局長更進一步地明白,1978年全國大舉平反「冤假錯案」的時候,市複查小組一天要複查上百件案子,五個將近六十歲的老頭每天坐在一起要研究上百份材料,每份材料都須五個人取得一致意見才能上報市委批復。鐵打銅鑄的人也會被磨得形銷骨立。有道是「蘿蔔快了不洗泥」,疏漏是難免的。一篇結論上多幾個字少幾個字有什麼關係?把人釋放出來就是最好的結論,就是無罪的最有力的證明。被釋放的犯人哪個還有心思和複查小組去爭論結論的某處某處寫得不對?飛出籠的鳥兒沒有一隻會回過頭來再向人索取通行證的。飛得越快越好,飛得越遠越好……所以當時還產生出一個流行的詞兒,叫「一風吹」,意思是你過去的一切歷史問題統統都被風吹掉了,都沒有了,你完全自由了。

  當時的小列兵還不知道有「一風吹」這麼個詞,也不知道十幾年前曾有個複查案件的五人小組負責平反「冤假錯案」,更不理解在當時得到這樣的結論已經算萬幸,而「心懷」的東西正是他自己坦白的。結論擬得好就好在它的行文上下呼應,下面的「坦白交代深刻」指的就是上面的「心懷不滿」,反過來說,就是因為他自己挖空心思把「不滿」都交代了出來,才獲得了「坦白交代深刻」的好評……一切好像都是語言學上的問題。語言學能使人勞改,致人死地,也不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現象,似乎是人類自發明瞭語言後就代代相傳的。

  當今的局長難道就沒有運用語言學把人關進什麼地方去過?但他用的雖然是同一種語言卻是不同的系統。就好像兩部同樣牌號的電梯卻各自有各自的操縱部件一樣,你按這部電梯的七樓鍵決不會讓那部電梯也升到七樓去。然而昨天的小兵今天的局長,他乘的這部電梯的樓層鍵看不到另一部電梯也隨著動彈,卻埋怨另一部電梯出了毛病。

  他無可奈何地一笑,胸中湧上一陣懶得和局長解釋的倦怠。他最近太疲勞了,人們都勸他要好好休息休息,公司公關部主任已經和一處消夏勝地聯繫妥了,那裡既可以療養又可以休閒,打打高爾夫球,遊游泳……可是他沒去,卻進了監獄。他開始出冷汗,感到一陣虛弱的暈眩。而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在高科技時代已經完全有辦法不用說話就和別人溝通,於是他張開嘴,手伸進喉嚨裡,從喉部深處掏出一張ANSI×3B8標準的電腦軟盤,隨手遞給局長。軟盤只有3.5英寸,局長用兩個手指頭拈著,張開大口如吃蘇打餅乾一般一下子放進嘴裡。

  「嗯,原來是這麼回事!」局長把軟盤嚼得咯巴咯巴作響,又用唾液將它溶化,總算品出了味道,說道,「好了,老趙,你別著急,這是歷史遺留下的問題,這好解決,我馬上就向市領導反映。」接著又笑嘻嘻地說,「你就當在這兒休息兩天吧!別忘囉,你出去的時候要請我喝酒啊……」

  他意識到第一次提審到此結束。他和局長同時站起來。局長轉過身去向後一揮手,身後那堵裂開縫的破牆當即像帷幕般地拉開。局長說:「我已經告訴了監獄長,對你特別優待,給你住個單間,需要什麼東西你儘管跟管教幹部說,你把他們當成服務員就行了。」

  他心裡明白監獄不由公安局管而由勞改局管,但他不認識勞改局長,他記起來一次和很多市上的領導同桌吃飯的場合,大家都喝得醺醺然的時候,他曾跟這個公安局長開過一句玩笑,說如果將來他又被抓進監獄,請局長多多關照,想不到那個玩笑今天弄假成真,於是他的事註定要由這個局長一管到底了。

  隨著局長的手指,他自覺地鑽進帷幕。而帷幕外藍色的天空立即暗淡下來,廣闊的空間很快便縮成了一間狹小的陰沉沉的牢房。

  這並不是一間單人牢房,黑黝黝的牆根下早蜷縮著三個犯人,每人胸前用白布縫的編號如同現在出席會議的塑料胸牌,於是看起來他們好像在沉默地討論著一個難以決定的問題,他暗自抱怨局長說話不算數,更發愁晚上怎麼睡覺。這麼多年來,他習慣了一個人睡一間房,即使出差開會他也要賓館給他一個人開個單間,別說跟這麼多陌生人,再有一個人在他旁邊稍有響動他也不能入睡。牢房不足六平方米,沒有床,只有一副缺少繩索的絞刑架孤零零地立在中間,原來那上面的橫樑就是床鋪,要在絞刑架的橫樑上睡覺是需一點功夫的。

  可是現在已經身不由己了,既來之則安之吧,他只好找一個空地方一屁股坐下,同時聽見屁股下面索索作響。他馬上意識到坐在了一堆稻草上,並且聞到一股清香的乾草味。這股熟悉的乾草氣味給他帶來一點陽光,他看到牢房裡明亮起來,而且很快感到了當年仰面朝天地躺在田野上的那種舒暢。他順勢躺下時,空間也隨著他的身軀展開,在這麼一個狹小的牢房裡居然沒有壓著什麼東西。他就像躺在白雲上一般飄飄然了。

  可是那三個犯人的面孔卻像烏雲般地向他眼前湊了過來。他的眼簾上映出當年和他一同勞改的難友。啊,牢房裡這幾個犯人都不陌生,大家都是熟人,奇怪的是,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他出了獄,都搞了幾項發明,取得了很高的社會地位,從身無分文的窮光蛋變成了大企業家,這幾位難友怎麼還被關在監獄裡?

  三張呆板的面孔一言不發,六顆死魚般的眼珠不眨眼地盯著他。盯得他很不自在,好像他一個人出了監獄是背叛了他們,陡然,他想起來這三個人早已死了,在他出獄之前,他們還沒有等到平反「冤假錯案」就已經死在監獄裡了。然而他一點也不覺得可怕,反而松了口氣,不僅消除了負疚感,還有一種老友重逢的欣慰,仿佛跟他們在一起心裡才感到踏實,他原本就應該屬￿監獄,監獄就是他的家。

  死者不用語言發問,每張陰沉的臉都像團團青煙似地飄浮嫋繞,最後漸漸凝成一個個問號。他知道他們想問的事情太多,一大堆問題是不能用語言一一表達的,只好用一個簡潔的符號來概括了。那麼最好的回答就是讓他們身臨其境,耳聞目睹一番,於是這次他用了更形象直觀的現代科技手段,他將眼鏡摘下來交給他們。眼鏡的鏡片刹那間就變成了兩張鐳射影碟。這副眼鏡他已經戴了十幾年,所以鐳射影碟上面就記錄了十幾年來他的所見所聞。

  死鬼將眼鏡架在鼻樑上,抬起頭就著光線看了一遍,他們不是看鏡片外的風景而是看鏡片本身,看過鏡片的鬼臉都一個個慢慢地拉長,並流出了黑色的眼淚蜿蜒到下頦上。這樣,一個個問號又都變成了驚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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