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其中一個犯人甚至哭出聲來,並抬起一雙白胖的肥手掩著烏雲般的面孔(那雙手他好似在什麼博物館見過,是泡在一個福爾馬林瓶子裡的)。這個犯人嗚咽地哭道:

  「這一切讓我太失望了!真糟蹋了我革命的理想!」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罪為「叛徒」的犯人原本是一個局級幹部,1937年的老黨員(他耳邊同時響起這位局級老幹部在勞改時給他的忠告:「監獄是發揚革命傳統最好的地方。」),他曾提醒這位難友:「現在你呆的不是國民黨的監獄而是共產黨的監獄,這怎麼說?」「叛徒」昂然回答:「哪個監獄都一樣考驗人!我坐過國民黨的監獄、日本鬼子的監獄,今天坐自己的監獄就等於自己把自己關起來,這則是更大的考驗。」勞改時「叛徒」不停地寫交代寫檢查,把很多戰友都說成是「叛徒」,同時不斷虔誠地悔悟,將牢房當成修行的禪房。他也是在1978年平反的,人雖然死在監獄裡,但最終還是恢復了名譽。這時,「叛徒」的面孔烏雲翻滾,表現了極大的憤慨。

  「不錯,現在你們的世界物質財富的確很多,可是哪裡還有一點點平等?哪裡還有社會主義?!你們不知道,在一個沒有富人的社會裡就不會有窮人。現在你們製造了這麼多富人出來,所以就會有這麼多窮人!消滅貧困最簡單最徹底最革命的辦法,就是消滅富裕!這是我勞改的十年中得出的最大心得,我真心實意地做了自我檢討,最終才認識到偉大領袖方針路線政策的光榮正確偉大,才認識到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革命就是消滅富裕,把舊世界掃得精光!消滅了富裕就消滅了貧窮,這就是革命的辯證法。

  新世界就是一個沒有貧富差別的世界,大家都一樣窮就等於大家都一樣富!軍事共產主義社會才是最容易管理最穩定的社會;沒有富裕也沒有貧窮的社會主義江山才能萬萬年,現在你們搞了這麼多污七八糟的物質建設,你們讓人們富起來,還喊什麼『共同富裕』的口號,狗屁!『共同富裕』實際上就是共同貧窮!而讓人窮容易讓人富卻難。你們不知道人一有了錢就會有資產階級思想,就拼命想更富更富,從此天下就多事了,而資產階級思想其實就是思想空虛,就是沒有思想!人沒有思想就和野獸沒有區別。我在你的眼鏡裡沒有看到別的什麼,只看見一群野獸!你等著吧,玩火者必自焚!你們將自食其果的! ……」

  他汗毛凜凜地靜聽「叛徒」的指責,全身發冷。「叛徒」大義儼然,怎麼會是「叛徒」?所以他完全應該平反。但「叛徒」卻反對建設一個將他平反的社會,情願在把他當成敵人的社會裡坐牢。

  另一個老難友是大學的哲學講師,仔細地看了鐳射影碟後,臉上泛起一層沼澤地上常見的那種白色霧氣,於是他的黑臉也就更像一團沼澤地裡的爛泥了。哲學講師嘲罵他道:

  「怪不得你會發財!原來你把你的那點小發明算作是你自己的,還有什麼知識產權!你忘了你的知識是哪裡來的,還不是人民給的!是人民供你上大學的,沒有人民你個人便一事無成!即使有什麼知識產權也應該是人民所有的產權,國家所有的產權!你發明的那什麼『清潔保護劑』難道不是勞動人民千百年來智慧的結晶?你貪天之功據為己有,過河拆橋,你忘恩負義,盜竊勞動人民的榮譽和財產!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你才是最沒有知識的人,還配擁有什麼知識產權!像我,過去在大學裡編了多少本哲學講義,都沒敢署自己的名字,一律用的是教研室集體署名。因為我認識到編一本講義不但有前人的智慧,前人的知識,還有教研室同志們集體的勞動,還有打字員,還有印刷工人同志的勞動,甚至還有造紙工人同志的勞動,照你這樣成天伸手向社會要知識產權,馬克思的知識產權呢?恩格斯的知識產權呢?列寧斯大林的知識產權呢?他們哪一個不是無私地將自己的哲學思想無償地貢獻給了無產階級!你真恬不知恥!社會主義社會每一個成員的創造都應屬￿社會,個人永遠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像你一樣也有知識產權,我現在也成了萬元戶了。文化大革命前我就為國家寫了二十多本書,因為都算作是大學的教材,我自己一個錢都沒拿。嗚嗚……」

  哲學講師曾經在大學裡被大字報批判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因而對大字報語言摧枯拉朽的強勁和蠻橫有切身體會,從此他就學會了使用大字報語言來對付別人。如今講師隨口宣讀了自己的一張大字報,連批帶罵地數說了他一通後,也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想提醒他,他正是因為說了「中國根本就沒有哲學」以及其它什麼話才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而來勞改的,那麼他寫了那麼多書能算是研究成果嗎?哲學講師進了監獄裡還說「在中國學哲學教哲學最容易,能背辭典就可以。現代中國哲學就是把過去哲學家的話來加減乘除一番,現在中國搞哲學的人其實都是語言的數學家。」因而他馬上理解了哲學講師的悲哀是哀痛他沒有能活到現在。要是他活到現在,鑽在圖書館裡搞哲學上的加減乘除也能擁有知識產權有多好哇!死人沒有享受到的東西便不許後人享受,這就是死人永遠要束縛活人的原因!

  「別聽他們的!別聽他們的!我最喜歡的就是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最後一個死鬼仍抱著鐳射影碟看得津津有味。這在牢房裡是最年輕的一個犯人,初中剛畢業就碰上「文化大革命」加入了紅衛兵,在城市造了一陣反。上山下鄉,從此偷雞摸狗,到處亂竄,變成無業遊民,1970年以「盲流」罪判了個很輕的徒刑進了監獄。來監獄裡常自稱是「最接近無產階級」的人,洋洋得意地說:「我就是毛主席說的『流氓無產階級』!流氓無產階級比資產階級好。毛主席不是說嗎,如果引導得法,我是很容易走上革命道路的。現在我就等著管教幹部『得法』地來引導我了。」「流氓無產階級」在監獄死於食物中毒。大概正是死後那種慘狀才令他終生難忘。

  「喂,你這是什麼地方?『的士高』,還有卡拉OK,這最對我的胃口!」「流氓無產階級」一邊說還一邊扭動著身軀,如風吹拂青煙。「好些漂亮的小妞兒坐在玻璃窗裡,啊,這是哪裡?是啥人?原來是在外國!原來是些妓女!我看見你又想進來又不敢進。真是一個傻瓜!有狗心沒狗膽。人生難得幾回醉,你不知道『人生難得幾回搏』其實就是人生難得幾回醉;『搏』就是『醉』,『醉』就是『搏』!你完了你完了,有這樣的機會玩兒都不敢玩,死了都後悔!啊!原來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死了!我死得真冤啦,我死得真冤啦!……」

  說著說著,年輕的「流氓無產階級」往後一倒,青煙簌地消散。隨著,那兩股青煙也颼颼地像風一般溜走,同時牢房立即暗淡下來,黑暗裡還響起「吱吱」的鬼的嘲笑聲。後兩個鬼當然也獲得平反。複查小組翻破了講師的檔案,除了「中國根本沒有哲學」這一句話,再也找不到講師個人的思想,他只不過是引用偉大領袖的語錄引用錯了而被他的對立面抓著小辮子,扣了一頂「惡攻」的帽子;至於「盲流」,也不能成為罪名,頂多遣送回原籍了事,如果把「流氓無產階級」遣送回原籍,還正好讓他返回城市。

  在七十年代未,都「一風吹」了!

  三個鬼從各自不同的角度蔑視我們的主人公趙鷲,使他不禁黯然神傷。他想不到落到鬼都不願和他為伍的地步。可是這時他又覺得他心裡也有一個鬼,他自己的鬼,這個鬼不像煙,行動起來沒有風,無聲無息,從胸膛裡快速向他喉嚨上蠕動。

  「所有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潛意識!」屬￿他個人的鬼悄悄地告訴他,「那就藏在你意識深處,那就藏在你意識深處!……」

  眼鏡還架在他的鼻樑上,鬼在他的心裡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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