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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中午酷熱的陽光把渠堤上的沙土曬得發燙了。乾燥的、閃光的細沙,悄無聲響地從堤坡上蜿蜒流下,如同不盡的、結晶成固體的眼淚。細沙流到我頭頂,流到我赤裸的胸脯,給了我一種淒涼的溫暖。一隻土蜥蜴,在芨芨草叢中探出頭,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望瞭望我,又急匆匆地掉尾爬去,幾隻小螞蟻,在我眼前商議著,躊躇著,最後像還歎息了一聲似地敗興而歸,她用細潤的手,膽怯而溫柔地摩挲著我的脊背。我的皮膚陡然感到一陣清涼滑潤的舒爽,同時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氣。

  「背都曬脫皮了,給你抹點香脂。」她蜷著腿坐在我旁邊的堤坡上,聲音發顫地說,「以後幹活穿上衣服,要注意身體呀。」

  「你走吧,」我只是無力地擺動手臂,忘記了她是看押我的,「你走吧,你走……」

  「現在我看清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歎息了一聲,愁苦地把手放在膝蓋上,「別人傷心,他們高興……你別傷心,以後慢慢會好的,毛主席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救了人,總有好結果的。他們知恩不報,還折騰你,總沒有好結果……」

  我抽動了一下,緊閉上眼睛。在人性的暴烈衝動過去以後,多年來被培養成的馴順的理念又習慣地控制了我。我覺得她那無視抽象的政治概念,僅憑一種簡單的是非觀,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的做法是幼稚的,我不敢想像劉俊。他代表的是歷史上那麼巨大和正確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對象。現在,好像它越殘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嘗到懲罰的滋味,越使我折服,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悔恨過去。

  太陽更酷烈了,樹陰慢慢移動了地方。我們倆都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她仍守在我身邊,不顧我的冷淡,絮絮地說:

  「我知道你吃不飽,想給你送點吃的。可白天不好拿。我回去給你在窗子下面支個鋪。我晚上就從那塊破玻璃給你扔進來。你一個人悄悄地吃……」

  雖然我並不想吃她的東西,但她這個主意我覺得還是可取。一張大炕睡十個人,夏天擠在一起,聞著渾濁的鼻息、汗氣,常常使人不得入眠。再加上「多事先生」的蝨子橫沖直闖,更搞得人奇癢難熬,中午,她取得劉俊的批准,讓小順子幫我在窗下搭起了鋪。鋪板就是抬走宋征的那塊。當然,現在已經曬乾了。

  晚上,睡在窗下,清涼的夜風拂著我的臉頰。大慟一場以後,心頭好像輕鬆了一些。悲痛是會隨著眼淚溢出去的,如果人類沒有淚腺,我想,平均年齡絕不會超過四十歲。但是,摸著身下這個鋪板,我對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歲都沒有把握,難道這塊抬走過宋征的鋪板就不會再把我抬出去嗎?

  第六章

  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

  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詩歌集》

  香甜爽朗的晨風,穿過破玻璃輕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別清醒。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一定會夢見母親。但是,卻沒有。生與死既是一步之隔,又離得非常遙遠,在夢中都無法再見到慈顏。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在鍋灶中間度過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個世界,相信託夢、還魂等等無稽之談。有時,在燈下,她老人家帶著那麼神秘和虔誠的神情,對我說得活靈活現,仿佛靈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隨著清風就能飛臨人間。那麼,是什麼阻礙了她老人家來到我的夢境哩?……

  我正躺在鋪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高亢的樂曲,同時窗前的操場上也響起了哨音和口令聲。我坐起來,想從玻璃缺口向外看個究竟,而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餅卻從被子上滾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著的九個人,經過一番考慮,真如她所說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趴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經散了。只見玻璃缺口的邊沿上,有一縷像是從肉上刮下來的鮮紅的血跡。

  幹活的時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聽到過多少秘密)叫到離人們很遠的地方修一段車路。

  「謝謝你。」我說,「我看見了。也吃了。」

  「是你一個人吃的嗎?」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調皮地笑著,「我本來拿著根樹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後你別讓他們知道。」

  「算了吧,以後別送了。」我一面扔土一面說。

  「為啥?」她歪著頭,不解地看著我。

  「誰知道我要關多長時候,也許……」

  「不,」她任性地說,「反正你關多長時候我就給你送多長時候,老送下去……」

  「那麼,我就要老關下去囉?」我悽愴地笑了笑。

  「不,」她拄著七九步槍,望著遠方,臉上溢出如夢似的甜蜜:「你在這裡我給你送吃的,以後……」

  「以後怎麼樣?」我不是故作多情,而是確實沒有想到以後會怎麼樣。

  「以後……」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說了,你壞得很!」

  「你這倒說對了,我本來就是壞人嘛。」

  「別,別……」她向我靠攏過來,又啄起鮮紅豐滿的嘴唇,像哄孩子似的,「我這是說笑的,你別生氣,啊,別生氣。我知道你們右派是好人。過去我們村裡也有下放來勞改的,就是說大煉鋼鐵搞糟了,大躍進是大冒進,老百姓餓死了這些話的人。我媽跟我說過,你們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驚,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傾」搞混了,趕快說:「不,我沒說過這些話!」我的確沒說過,而且連想也沒敢想過,她這樣大膽而明確的話,又引起了我的懷疑。

  「說了就說了,怕啥?這兒又沒別人,就這個瘋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綹頭髮撩到耳後。我看到她手背上貼著紗布。

  「你的手怎麼啦?」

  「沒啥!」她莞爾一笑,把手藏到背後。

  聯想到早上沾在破玻璃上的血跡,我明白了。一方面是有意試探,一方面是真情關懷,我無法理解,深深地歎了口氣。

  「別多想了。」她溫和地勸慰我,「我也沒爸,也沒媽……哎,就說你……就一個人,是嗎?」

  「是的。」我沮喪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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