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十四


  「我也是一個人。」她倒仿佛很高興地接著說,「我媽是六〇年冬天得浮腫病死的,因為沒吃的,那年我才十三歲,也傷心得不得了。可咋辦呢?活著的人還得過呀!人嘛,聽老輩人說,人死如燈滅。一輩一輩都是這樣。有時候,遇到傷心事,覺著過不去了,可時間一長,也就過來了。」驀地,她又轉換成調皮的賣弄的神氣問我:「你今天早上看到我跳舞了嗎?」

  「什麼?跳舞?」

  「『忠字舞』呀!我專找了個對著你們窗子的地方站著,專跳給你看的。給你寬寬心,解解心煩。」

  「『忠字舞』?什麼『忠字舞』?」

  「嗨!你都讓人關傻了,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的『忠字舞』嘛!最新的。我們昨兒晚上才學的。現在外面都跳這個舞,連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都跳哩!可好看了!你明天早晨趴在那缺口子上看吧!我只跳給你一個人看……」

  第二天清晨醒來,又在枕頭邊上發現一塊玉米餅。正在我吃的時候,高音喇叭和哨音又像昨天早晨那樣響起來。

  我好奇地趴在破玻璃的缺口旁,看見軍墾戰士們趿拉著鞋,揉著惺松的睡眼,打著哈欠,從宿舍紛紛聚到操場上。他們排好隊、報了數,就按樂曲的節拍跳起舞來。這種舞蹈是一系列兇猛動作組合成的,像是叢林中的非洲土人或澳大利亞毛利人的戰鬥舞,但又沒有那種舞蹈所具有的粗獷的風趣和激情,而是僵直的、生硬的、對機械的物理位移的模擬。

  然而,我看到了她。她正對著窗子,渾身充滿著熱情,美麗的臉龐在晨光中粲然發亮。她在舉手抬足之間稍稍變換了一點點角度,任豐腴柔軟的四肢和腰身依自然的節奏來擺動、竟把那一系列惡狠狠的動作化成了曼妙的舞姿。當她挺胸一躍的時候,粗陋肥大的綠布軍服都沒有掩蓋住她婀娜的線條,她身體的突出部位卻像風帆一樣飽滿地顯現出來,伸開的兩臂宛如鳥兒的翅膀,好像她馬上要淩空而去似的。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不過,她怎麼會把這種奇形怪狀的所謂舞蹈跳得那麼動人呢?我驀地恍然大悟了:她對我的關心和安慰,絕不只是出於同情!而是愛情!

  我一下子倒在鋪板上。這並不是被愛情所陶醉,而是有兩種感覺糾纏在一起撞擊著我。一種是微妙的直覺,它告訴我她是真摯的。她在這貧困粗野的環境中遇見了我,我也許正符合她早就設定的某種想像或幻想,她那少女的心就不顧目前的處境對我一見鍾情。可是另一方面,自危、痛苦、惶惑、懷疑已經充斥了我的心,再沒有一點餘地能容納柔情蜜意。而且,她這種竟然大膽地利用我認為雖然淺薄、但畢竟是種嚴肅的政治儀式來表達個人愛情的方式,也令我不安,使我驚愕。最後,後者壓倒了前者,陰鬱的保護自己的本能占了上風,她表露出的愛情不僅沒有使我感到喜悅的激動,反而引起我莫名的恐懼。我決定拒絕她對我的溫情,小心翼翼地企求避免另一次災禍。

  這天,出工前,女戰士們把我們帶到軍墾戰士隊列的後面,聽「連首長」劉俊作薅草的動員。他說,從現在開始到八月底,全連要投入薅水稻田雜草的戰鬥,「活一分鐘就要幹六十秒,寧叫身上掉層皮,也要打好薅草仗」。

  草荒是嚴重的。我們隨大隊軍墾戰士來到水稻田,只見三棱草淡褐色的花和尖利的蘆葦葉完全覆蓋了水稻。草薅掉了以後,只有幾株瘦弱的稻苗漂浮在水面上。

  女戰士們坐在農渠上,我們「犯人」在水田裡列成一排,旁邊田裡就是分成一組一組的大隊軍墾戰士,我沒有單獨和她說話的機會。收工時,我故意落在後面,等她和「多事先生」。

  「以後,你不要再送吃的了……」他倆走上來,我陰沉地對她說。

  「別再說這些話了。」今天,她顯得很緊張,不住張皇四顧。「我還有個重要的東西給你看,昨天上面才發下來的。」

  「嗯?」這件新奇的東西打斷我的思路,「那麼……你晚上還是從窗子……」

  「不行!上面說絕不許階級敵人看,那樣做不保險。你知道嗎?小順子就是專門暗地裡看你們的。發現了就不得了。等過兩天我找個因由把你和這個瘋子帶到玉米地去灌水,就在那裡給你看。」

  這樣保密,一定是關於我們這些人如何處理的中央文件了。我吞下了我的拒絕之辭,希望她能給我帶來一線生機。

  回到牢房,小順子正在吃餡餅。

  「喂,咱們哥兒們告訴我,今天連裡來了好些小車,還有一輛『伏爾加』。媽媽的!小人物坐大車,大人物坐小車。瞧著吧,准是兵團或師裡來了人,還准是奔咱們這號人來的!」

  小順子有很多北京天津的小「哥兒們」,白天經常來看他。他們不經過合法的渠道,也利用那塊被王富海打碎的玻璃傳遞食品和消息。

  果然,她端中午飯來的時候,傳達「連首長」的命令,叫李大夫到連部辦公室去,看來,上面開始處理我們這些人了,我第一次有點興奮起來。

  「別啃玉米餅了,李大夫。」小順子奪下李大夫的筷子,「現在就去,媽媽的!首長保險管你一頓紅燒肉。」

  下午,直到我們已經到田裡薅草時,李大夫才由那個小姑娘押回來。他神色懊喪,顫顫巍巍地下了水稻田。

  「什麼事?」我們都慢慢向他靠攏。

  「唉——」李大夫長歎一聲,抬起頭向四周窺視一遍,「我……我做錯了一件事呀……」

  原來,是兵團軍管會會同師部軍管會的軍代表前來調查宋征死亡的原因。在把李大夫叫到辦公室之前,劉俊和另一位師首長已經在另一間房子裡向李大夫「打了招呼」,要他證明宋征「害的是闌尾炎」。

  人們都知道,李大夫是一九四五年華西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有二十多年臨床經驗,關進來以前是農建師醫院的內科主任,夠得上是個「學術權威」了。他的證明,是再有力不過的。

  「……怎麼辦呢?在兵團和師的軍代表面前,劉連長跟那個師首長一直拿眼睛瞪著我。說錯一句,後果不堪設想呀!後來……後來,我只得寫了證明。我想,等以後出去再說吧。聽師裡來的軍代表的口氣,宋副師長的家屬向北京告了狀……」

  我們大失所望。停了一會兒,老秦突然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冷酷的話:

  「你還想活著出去嗎?」

  「這……這……」李大夫驚懼地瞧著他,拿著雜草的手索索發抖。

  「你想想,」老秦分析說,「宋征死亡的真實情況,只有我們這些人知道。你現在被他們利用,作了假證明,你以為他們會相信你嗎?你說你以後出去再說,他們也料到你有這一招,你就成了他們的隱患。現在,你人還在他們手裡,只有先把你整死,他們才安心。你看吧,宋征的下一個,就是你!」

  「啊……啊……」李大夫臉色蒼白,像喝醉酒似地在水裡晃晃欲倒。我趕忙扶著他。

  而真如老秦所料,新的迫害的苗頭很快就露出來了。

  太陽偏西的時候,劉俊大搖大擺地到田頭檢查質量。他站在田埂上先看看田裡的草薅得乾淨不乾淨,然後在撂到田埂上的雜草堆裡揀出一把,一根根地審視著,我們都屏聲息氣,像在聽候宣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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