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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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咱們快走,快走……」 回到牢房,她把鎖打開,我們一擁而入,小順子從炕上跳下來。 「快吃飯,快吃飯!今天有信。喏,這是李大夫的,這是馬力的,這是秦技術員的……喂,喬班長,快給咱們端玉米餅子來!媽媽的!我呆在家裡肚子都咕咕叫了……」 「小順子,有我的信沒有?」我看著李大夫、老秦等人聚精會神地讀著家信,羡慕得幾乎嫉妒起來。信都是拆開的,而且不給信封,據說扣下信封要「存檔」,統計「牛鬼蛇神」在改造期間收到過多少封信,信又是從哪裡來的。 「喂,先吃飯……」 「到底有我的沒有?」 「沒有……媽媽的!肚子餓了,吃飯要緊……」 她和一個女戰士把一盆玉米餅和一盆菜湯端進來。劉俊跟在她們後面。 「唔,信都看了嗎?小順子,把信都發了吧?家裡都叫你們好好改造,是吧?石在,你的信呢?……」 我疑惑地瞧著小順子,小順子無奈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 「唔?咋?沒有給?來,我給他念。」 我覺得全身的肌肉緊縮成一團,神經也頓時麻木了。 「『石在同志』,哼!還『同志』呢!看來寫信的人也不咋的!『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沉痛的消息,你母親……』」 我一把把信奪過來。這是鄰居趙老師的筆跡。 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呀! 「……你嘛,十八歲就反黨……」劉俊用貓兒戲弄老鼠的神情斜眼看著我,「……只有好好改造,才有你的出路……」 我狂吼一聲,想撲過去,但剛一挪步,就重重摔倒下去…… 醒過來,已經是黑夜。在昏暗的燈光下,李大夫、小順子、老秦……除「多事先生」,全圍在我身邊。 「好了,好了,」小順子說,「這就沒事了。媽媽的!真嚇人……」 「要堅強地活下去!」老秦握著我的手,「他們就是要你自己垮掉。共產黨人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堅強地活下去,並且要永遠記住這一天……」 我沒有眼淚。所有的痛苦都被這個痛苦壓倒了。我用被子蒙住頭,強壓住從胸中往上湧的悲號。母親死了,那一個充滿著母愛的光輝和家庭溫暖的世界消失了。從此,只有我一個人躑躅在這樣一個混亂而又荒涼的人間。這種想像,這種孤獨感,激起了保衛自己的本能。這種本能,又加強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心理。 心裡的血淌完了,心裡的水分也被壓榨幹了,心就會變硬起來…… 夜,靜悄悄的。只有一隻夏蟲在窗外寂寞地吟歎。那幽幽的、斷斷續續的、時高時低的卿卿聲,給我帶來青草的氣息、泥土的氣息、生命的氣息。是的,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值得留戀的;活是要活下去的。但是,我那能品味、體驗、享受美的心已經僵硬了,從此,美的世界在我心中折射出來,都將是零碎的、扭曲的、變形的。我把被子略略掀開,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像被打傷的野獸似地,帶著顫音長長地呻吟了一聲。 而這時,從那焊著鋼筋鐵條的窗外,像是回聲一樣,也飄進來一聲幽幽而沉痛的歎息…… 第二天早上,雖然我一夜沒有睡,仍然按時起了床。仍然是她和一名女戰士端來玉米餅和菜湯。她沒有看我,像影子般飄然而逝。我默默地吃完早飯,大家也都帶著沉重的肅穆不聲不響,連「多事先生」也沒有「多事」。 一會兒,她在門外招呼了。我還是默默地扛上鐵鍬,跟大夥一齊排好隊。老秦用讚賞的眼光鼓勵著我。她站在隊列前面,用憂鬱的聲調問李大夫: 「他……他還出工嗎?」 「出!」 老秦代我作了堅定的回答,然後領著呼口號: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贖罪!」「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向左轉、開步走、一二一……」 今天還是修復農渠,全都在一起幹活。女戰士們好像也安靜了一些,她們在樹陰裡嘰嘰喳喳的聲音是低沉的、克制的。快到中午,一段渠堤修好了。她叫其他女戰士把「犯人」帶到另一段渠湃,留下我和「多事先生」在這裡收尾工。等人走遠後,她讓我們也到樹陰下來,囁嚅地對我說:「我……我還不知道……你還有媽。」 「啊!」我突然憤怒地喊叫起來,「難道我就沒有媽嗎?!」這時,我只覺得頭昏目眩,眼前一片金黃色的光,光中飛舞著無數蒼蠅似的黑點。「難道只你們有媽媽?難道我們階級敵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難道我們就沒有血沒有肉嗎?難道我的媽就應該……」一霎間,我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血一下子湧到頭部,渾身戰顫不停,最後竟喊失音了。我焦灼地用十指抓撓著喉嚨和胸脯。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雙手亂搖,驚慌地反復這樣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仍劇烈地戰顫著,抓撓著,嘴角噴出了白沫…… 「你打我吧!啊,你打我吧!」她把槍撂到地上,抓住我一隻手,「你打我出出氣就好了……你打吧!就這樣,就這樣……」她把我的手使勁向她臉上揮,「就這樣,你打呀!你打呀……」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一口氣終於沖出來: 「你滾!你滾!你滾得遠遠的……」 接著,我轉身撲倒在渠堤上,放聲嚎啕起來。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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