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她天生是個快樂的人,因為不會用別的方式快樂只得在自己身上尋找快樂,而一個人的身上只有性與肢體屬￿自己,其他全部「社會化」了。如果她像那些淑女佳人一樣受過高等教育,她也會以琴棋書畫來自娛自樂或取悅於人;既然她會自編自唱「二人臺」,誰敢說她不會成為民間藝術家或民間歌唱家?而今天她的眼神卻反而像淑女的眼神,更像是女藝術家或女歌唱家,性的要求及性的欲望都隱藏到瞳孔後面去了,在外表上只透露出期待、渴望、幽怨、婉轉與憂傷。何止是七十二種表情,女人啊,你叫我怎能理解你!

  到黃昏時分,一輛拖拉機哆哆哆地輾過麥場邊上的大路,朝進城的方向開去。拖拉機後面還拉著拖斗,上面站著好幾個農工。「麻雀」果然威風凜凜地扶著拖車圍欄,敞開兩片衣襟飛呀飛地往城裡飛去、當「麻雀」幾乎是從我們旁邊擦身而過,這一刻她和我都不自覺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她的目光有力地中止了我的猶豫,最終把我釘在她的身上。

  決定了以後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夜晚,既然小時候就敢從三層樓往下跳敢砍豬頭敢砍人手指就說明我天生有一副冒險的性格。當我發現她是個女人後,為她冒險也心甘情願了。天一黑下來我就變成羅密歐,命中註定非要到陽臺下去見榮麗葉。跟單身漢們躺在炕上假寐的時候我精心地策劃了一番,設想遇到昨晚考慮到的情況萬一出現我該怎麼辦。這樣辦、那樣辦、這樣辦、那樣辦……想著想著就想到過「夫妻生活」不但費事還要費盡心機,這種事究竟值得不值得去做?於是我暗中警告自己只此一回,仿佛今晚的舉動純粹是為她而去。我不能辜負她期待的渴望的目光,使她高興似乎成了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待同宿舍的農工都睡熟了,又如往常那樣鼾聲四起,我裝著要去廁所悄悄爬起來走了出去。好亮好亮的月光!這樣的月夜適宜做任何事就是不適宜去偷情。誰知這使得我今後的大半生都不斷地追求月亮;月亮從此成了我靈感的泉源。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正碰上那樣的月亮,我不禁又熱淚盈眶。一向自以為是的美國朋友以為我國到了美國才如此激動,我說:狗屁!不是,是你們的月亮叫我想起了一個中國女人,僅此一點就證明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樣。中國的月亮美國的月亮及無處不在的月亮,觸發了我寫《習慣死亡》。

  就在那樣的月亮下我走到她家的門口,她家鄰近廁所這時顯出更有一層方便,倘若有人看見了我我可以裝著去撒尿。但四周連條狗也沒有而且雞也不叫,整個生產隊死寂得像空無一人。月亮雖不是個適合份情的月亮,夜晚倒是一個適合偷情的夜晚。我敲她家門的時候並沒人發現卻發出嚇了我一跳的響聲。她馬上在門裡低聲叫我「進來」。我一推門,門立即隨手而開,她當真如她說的那樣把門早就給我一留著」了。

  我進屋後她噓噓地催促我說門後有把鐵鍬趕快把門頂上。我知道農場所有的人家都用鐵鍬當頂門杠於是順手一摸很熟練地就照她的指示將門頂了個牢靠。這僅是瞬間發生的事,想不到我就這樣輕易地站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步非常順利但下一步怎麼辦我卻茫然不知,土房雖然不大我也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只好呆呆地立在門口。這時炕上傳來她耳語般的笑駡聲,罵我是不是要向「世人」宣佈我到了她家?「世人」是她的方言,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原來她是埋怨我不該敲門,「咯咯咯地亂捶,捶得隔壁人家都聽見了!」今天卻真的應驗了她那時的話,這部小說遠遠比敲門的聲音要響亮。而那時我結結巴巴地辯解說敲門是個禮貌嘛,哪有不敲門就直接推門闖進人家的道理?她又低聲嘻嘻地笑了起來:

  「說啥『禮貌』,要講『禮貌』你就不應該來。滾得遠遠的去吧!你跑來幹啥?你跑來x人家老婆來了!你這瓜子來x人家老婆還講『禮貌』不『禮貌』!」

  接著又罵了我幾聲「瓜子瓜子」,她罵得我也笑了但心裡羞愧得無地自容,她雖然沒有學過哲學卻比一般哲學家還增于一針見血地揭示出事情的實質,也由此教會了我怎樣一針見血地看透虛偽並且教導我永遠要一針見血地講話。

  因她的罵,我才發現她已睡在炕上,與她並同睡的還有她三個孩子。那張大炕占去半間土房的面積,她靠一邊牆,孩子靠另一邊牆,中間空出足夠睡兩個人的地方。孩子一捆兒整整齊齊地頭朝外,讓人分辨不出哪個大哪個小。

  我還站在門口手足無所措。她笑夠了也罵夠了便連連柔聲地喚我「來呀來呀」。我向炕邊移步過去,她從被窩裡伸出赤裸的手臂拉住了我的手,另一隻手掌軟軟地拍拍炕叫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地照她的話用屁股尖沾在炕沿上。這時我感覺到了她手指的撫慰,她的撫慰緊迫得力度極大。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持我的手指,然後她的手指與我的手指交合扭結在一起,一握一握同時又一撇一撇地使我的手指骨節都覺得疼痛。她灼熱的手掌漸漸地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曖,暖意從手掌傳遍全身並滲透進每一個毛孔,使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可是我似乎總聽見「麻雀」的鐵鍬在門外叮叮悄悄地響成一片,於是我的心又像被泡在冰水中似地顫抖起來。那是真正從心底裡抖出來的,抖得前胸的肌肉也開始痙攣,最後連我的牙齒也打戰了。劇烈的戰抖迅速發展到手指上讓她感覺到了,於是她一把掀開被子叫我趕快趕快進來進來暖一暖暖一暖。

  她將被子掀得很徹底,我猛地看見白晃晃的一絲不掛的她直挺挺地全部展露在我眼前。她像是從月亮中下來的,是月光的一部分,是月光沉澱出的結晶,月亮在她身上閃閃發光。為了這一刻,我才認識到不管冒多大的危險也值得。

  後來我曾在多雕河上密西西比河上塞納河上泰晤士河上及我國長江三峽中泛舟,也曾多次乘船出海,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劇烈的波浪,所以我乘船時總默默無言卻又心潮澎湃。那一刻,我確實與乘船相仿,她整個身軀上下起伏得強烈而有節奏,進退有如江濤海潮。她又像我嬰兒時睡的搖籃,將我整個包裹著搖呀搖。她的搖晃令我昏眩也果真把我搖到另一個世界,那是個超凡脫俗的世界,由此使我領略了什麼叫「欲死欲仙」。在那個燃燒著的世界中我和她都全身滾燙。這樣滾燙的擁抱人的一生中也只能有一次,絕對不可能再有一次,否則人就會被燃燒殆盡。我三十九歲初識女人才認識到女人是如此可愛,世界如果沒有女人便不成其為世界;如果我在搖籃中發現這個世界沒有女人我一定在搖籃中就自我窒息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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