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在車上,好友說果真有這麼一個叫那個芳名的老太婆,你記得一點沒錯。但哪有什麼「美麗的三角區」!我特別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又黑又瘦皺格裡還藏著污垢。黝黑的樓道裡擺著個破煤球爐,煙薰火燎的讓人沒法在房裡久待,而她卻安然地抱著不滿周歲的外孫喂稀飯,頭髮也已花白並且髒亂不堪;她的形象和她的生活環境再匹配不過,純粹是菜市場賣剩下的蔫菜葉。我問她還記不記得有一個叫你這個名字的中學同學,她連想也沒想就說想不起來了,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可見當年她對你就毫無印象,並且對過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算了,你還是把你的夢好好保留住吧,別讓現實擊碎了它。到我們這把年紀,只有夢是最寶貴的。」

  國賓館的路上作家們個個默默無言。作家這時才像是作家,每個人都有各自由此產生的感慨。別人的感慨我不知道,我可以想像光陰對她和那片白色三角區的磨損,也許這個女人比我受的摧殘更多更深。想到這點我不禁心頭沉重。我有另一個同期的女同學從美國來看我,她在臺灣也有一番掙扎,成了富婆後又描眉又畫眼又染髮還經過幾次整容,但蒼老仍然從皮膚下頑強地向外滲漏。被精心掩飾的老態更令人不寒而慄,使我這個旁觀的友人也覺得自己又老了許多。

  我拍拍好友的膝蓋悄悄說了聲「謝謝」。我理解他的好意,他讓我畢竟還能保留一點美好的記憶,不然我們這代人的經歷未免太過於殘酷。

  他握住我的手背緊緊一捏。對這個世界,我們已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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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的這位好友就去世了,死時剛過六十歲。肯定他帶著許多他有意不去擊碎的夢到殯儀館,將那些夢和他的軀體一起火化:「泥土歸泥土,靈魂歸靈魂」。夢是他靈魂的核心;是經現實生活過濾又經過病痛的剝離,最後剩下真正屬￿自己的一點東西。那才是他最好的陪葬品。他珍惜它們到了吝嗇的程度,不輕易把它們告訴世人。他的作品不多,留給我們的電影中有一部名叫: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從櫥櫃裡鑽出來,又與美麗的白三角告別後,我就只有從小說戲劇中讀到愛情和女人。我發現小說戲劇中有關愛情的描寫似乎有個明顯的界線,愛情只存在於過去的年代,到了新時代就像恐龍一般無緣無故地消失。愛情仿佛是與建設新世界新社會相抵觸的;所有的文藝宣傳品都異口同聲地向人們宣佈:如果在不同階級之間的男女發生愛情,那註定沒有好下場,絕對以悲劇告終,如果男女雙方都是革命階級,那就是同志關係。同志關係是超乎所有關係之上的最純潔、最高尚的關係。

  這高尚的關係將全部人際關係包括兩性關係都涵蓋無餘,男人和女人在這高尚的關係中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性別特徵,都是「革命同志」。「談情說愛」只出現在主人翁有階級覺悟之前,有了革命覺悟之後,即使是夫妻也只談革命工作,交流學習心得,批評和自我批評,再不會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男女作風」總是與「犯錯誤」聯繫在一起,「男女關係」可是個非常嚴重的罪名,連勞改隊的犯人都看不起「亂搞男女關係」的「流氓犯」。總而言之,「男女」兩個字連在一起決沒有好事。

  整個社會環境就是這樣,怎能使我在「青春期」表現出「青春拉」,激起我對女性的愛慕、愛情或性欲望?愛情是一種「小資產階級情調」,「搞」這種情調的人很可能被劃為資產階級,而我本身不談愛情已經是個資產階級分子,再談愛情更反動得無以復加,並且也沒有哪個女同學敢冒天下之大不鏽與我「談情說愛」。於是我就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情調」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不止是我,幾乎所有中國人的生活與情感都像被制服領子上的風紀扣封得密不透風。

  千千萬萬年輕人都不度過「青春期」而一下子跨入中老年,從而使中國人的外表看來一個個都深沉內向謹言慎行老氣橫秋。果然,社會語境發展到後來,「戀愛」一詞也普遍被「找對象」三個字所替代。一個可能是非常纏綿溫馨心蕩神情的情感交流過程,被簡化成直奔終極目標的繁殖行為。「找對象」不過是動物群體中的「交配」罷了。我在農場放馬牧羊喂豬的時候,每到家畜發情期,隊長叫我把牲口趕到配種站去配種,他總是手叉著腰站在圇門外這樣對我喊:

  「該給它們找對象了吧!」

  整個中國全成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在我看來,愛情也只是「發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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