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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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作家朋友們聊了初戀的第二天,我說我要去「尋根」,看看祖父那座大花園現在怎麼樣了。前面說的那位好友——著名作家兼編劇作為授獎會的東道主之一,發動幾個友人跟我一起去。於是大家坐了一輛麵包車直奔三十多年前曾經為我的家。按我提供的準確地址:××路××號,司機很容易找到地方,可是我家已經成了一個製造電機的工廠,門牌號卻依然沒變。早先懸掛拉聯的門柱上如今一邊是工廠的牌子一邊是工會的牌子,倒也很對稱。大門已不是原來的大門。我記得原來的門是厚重的本頭門,鑲著幾排銅釘和兩個銅環。 現在大大縮小了的黑色鐵門上莫名其妙地塗著好些紅白油漆,大門仿佛成了畫家的一塊調色板,遠看又好像抽象畫派的作品。幾個作家走近仔細一看,才認讀出是退了色的「大躍進」和「文革」的口號。一時我竟有些眩暈,幾個歷史時期疊印在一起,壓縮了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時間便如此無情地匆匆而逝,不管對國家對社會對個人來說多麼偉大重要多麼驚心動魄的事都會過去,都會變為陳跡。 我的好友是南京的知名人士,對看大門的老頭一說老頭便領著我們從旁邊的小門魚貫而人。不出所料,曾經為我家的花園早已面目全非,樓臺亭閣無影無蹤,綠樹花草也被雨打風吹去。小溪變成一條平坦的柏油路,看門的老頭說路下面埋了條排汙管道,那大概就是我記憶中清澈的小溪了;荷花池被壓在車間底下,花房改建為一排磚木結構的簡陋平房。老頭還記得花移出來後都死了:「一棵都不剩!」老頭也會發出感歎。看來,人要比花木的生存能力強得多。 老頭仿佛是《失樂園》中的維吉爾,—一指點給我看什麼什麼是什麼什麼時候改造的。改造真的非常徹底!一家人的生活場所變成了公家的生產場所。但工廠近年也很不景氣,竟敗落到與抗日戰爭時期我的大家庭一樣,要工人各自去尋找生路,老頭說這地方將要被港商買去,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廠房靜悄悄的,既沒工人也沒機器的響聲。一堆堆鏽跡斑斑的電機半埋在淒迷的荒草中,那大約就是這家工廠的產品了。花園敗落了,工廠也敗落了。不管是花園也好工廠也好,不管是屬私人公家或是港商,人們在土地上忙來忙去只不過是來來去去往返的風,這片土地還是這片土地。友人們懷疑說你是不是弄錯了,又有人開玩笑指著車間裡的一泡尿跡說,你大概就在這裡落草的吧。我突然想到「落草」一詞的含義:既指嬰兒出生又指去當強盜。神聖感立即被一種暗示所代替:是不是人生下必須是強者,不然便不能承受以後的命運? 本來這應該是我心中的一所殿堂,可在又髒又亂又破的廠房中我找不到一點令我感動的景象,準備好的一掬淚竟無處可灑。我想我原來就無所謂「根」的吧,生下來就命定和風一樣要飄泊天涯。現在的問題倒是應該考慮準備停息在什麼地方,也就是說死在哪裡;「根」,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墳墓倒是我必須思量的前途。所有的過去都把握不住,那麼就試試把握現在吧!「自掘墳墓」雖是個貶義語,但換個角度理解那不正是提醒趕往墳墓的老人要把自己的墓掘得舒適合體?一般人的墳墓都由別人來「掘」,「自掘墳墓」者才有精心設計、量體剪裁的自主權。 友人說既來了一趟總得留點紀念,我大致觀測一下可能是我出生的院落的地點,站在一處鐵皮自行車棚下照了張相,臉上的表情尷尬無奈得變了形。不知情的人看了這張照片一定會發笑:為什麼我非要手扶著塊「棚外禁止放車」的木牌留影,這有什麼藝術價值可言?我還記得林木森森的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我母親在樹下懷抱著裙褓中的我的相片,今天正掛在我書房的牆上,而梧桐樹卻被一堵水泥砌的灰色標語牌替換了,「時間就是金錢質量就是生命」兩行紅字赫然在目……所有這一切,都令我能非常高興地用現在流行的話語跟它們說一聲「拜拜」。從此我獲得了解脫。既然「時間就是金錢」,我不會再對損耗掉的時間有絲毫懷念。花出去的「錢」再也收不回來,眼前的問題倒是怎樣花手中這點不多的「錢」。 這次「尋根」反而激起了我「向前看」的精神,出生地全然頹記全然消失,等於給了我一個新的起點。我在這所電機廠又誕生一次,活了半個多世紀我仍有權再得到一次「青春期」。這使我將近花甲時還敢投人商海。 算了,咱們還是去尋那「根」脖子吧!友人慫恿我說可能還會找到她,我當然早已抱著一線希望。於是我把這「根」毅然地拋諸腦後,和大家一起興致勃勃地去尋那「根」。告別維吉爾,到貝雅特裡齊那裡去吧!幸虧我還記得她的芳名,這得益於我和她沒有過肉體接觸。於是麵包車又向前開了二百米,來到萊市場門口。 讓我詫異的是萊市場還是那個菜市場,三十多年來風貌猶存,污水溪流般地從大門洞往外淌,泅舊地泄進馬路邊的下水道。市場大門左邊賣豆芽的小店還在賣豆芽,仿佛它的豆芽總也賣不完。在這裡我倒尋見夢中的情景,真如佛經所說的「不可思議」。白得耀眼的細細的豆芽菜,更令我急切地想看到那白得耀眼的圓潤的脖項。我說她就住在豆芽店的樓上,這間儲紅色的殘破的木板房裡。 整座小樓依然頗具風情,仿佛是一幅精緻的水粉畫,雖然更加破舊但也更加凝重。窗戶面臨馬路,貼著膠布的玻璃股俄模糊,使有心的過路人不禁會遇想裡面的曖昧。我說我過去就曾在窗下仰望過多次,除了貼上了膠布那窗戶並沒有變樣。好友說你先別進去,讓我先去替你打聽打聽,我們就說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學,來看看你有何不可? 好友進去了約十分鐘快快地出來,連聲叫走吧走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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