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美麗並不需要很多,正如警句妙語,越短小才越顯得精彩。單是烏黑發亮的頭髮還不夠美麗,單是白皙的皮膚也不夠美麗,美麗的原來是隱藏在烏黑的發根中依稀可見又難見的白皙的皮膚。只有那麼一小塊,如同一滴牛奶的淚暈。在整體描繪上,那正如畫家神來的一抹妙筆似的可邀而不可求。是她,教會我從後面去欣賞女性以至於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她使我對(背影)這將課文理解得比一般同學深刻.並且從此激發起我對任何事物的幕後活動與背景的興趣,決不會輕易相信表面的形式,用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喜歡「揭秘」。我常想,我能夠「兼聽」並且是個「兩點論」者,是不是也和青春期時的這個啟發有關?

  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其實並不太多,還遠遠沒有達到飽和的程度,一切一切動植物所謂的「無數」都有絕對數量,惟獨秘密在地球上爆滿,太多的秘密是宇宙間的另一個「黑洞」。譬如我對她耳後、脖項、衣領構成的三角區的神往癡迷,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才公佈於眾。而在當時,在我摔斷腿之前一學期左右,可以說只有那白得耀眼的三角區才是使我天天積極地去上學的動力。父母親都很奇怪,我每天每堂課都不缺,摔斷了腿躺在家裡還總惦記著學校,老師也說我在教室裡表現得也很用心聽講的樣子,而我除了作文課外,卻門門學科都不及格,連體育課音樂課也不滿六十分。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現在勉強當了一名作家的初始原因吧。

  那時我一見到她的脖項便激動得想去觸摸,或是將那一片小小的三角貼在胸前。她耳後的三角區有如吸引飛機輪船自行往下栽的百慕大三角區,不但使我一舉從三層樓上往下跳,還經常讓我喪魂失魄,上課鈴一響我在座位上落座,等候的不是老師而是她。如果她哪天請假我便神智恍榴,四十五分鐘下來我竟不知道剛剛上的是什麼課;前面的座位空了我的心也仿佛空了。不過那時我並沒有一點櫥櫃裡那種「發情」的衝動,體內某個部位更沒有湧動膨脹,因為她那皮膚上光滑得沒有一個毛孔,沒有一點般疵,質地像大理石一般緊密,也像大理石一樣冷冷地拒人千里之外。

  如今我回憶起來,那可算我平生第一次領略到「愛慕」的滋味,已經比「發情」提高了一個等級,達到一種詩的境界。對白色三角區的神魂顛倒和在雨中玄武湖的心曠神恰相同,都與肉感無關,屬￿另一類感覺範疇。那隱藏在烏黑的發根中依稀可見又難見的白皙的皮膚,啟發了我對杜甫的「香霧雲鬢濕」有新的詮釋。我自信比稍遜風騷的私塾先生更理解杜甫。她圓潤的脖項上方那一小片微有彎度的爬升地帶,顏色時深時淺,或白或黑,在我眼中果然霧氣濛濛,香煙線繞。所以我認為杜甫的「香霧」並非一般人解釋的是嗅覺上的「香」,而是指視覺上如「霧」的膝俄;「濕」也不是潮濕的「濕」,而是觸覺上的涼爽和光滑。對女人的鬢髮有如此細膩人微的感覺,可見杜甫真是個偉大的女性欣賞家!

  這說明我的確比在櫥櫃裡時成熟了許多,是符合「青春期」成長的生理規律的。只有這點還可證明我發育正常,我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大概也得益於此。

  4

  三十多年後,我和一群作家到南京領一項高級別的文學創作獎,當作家們晚上聚在一起大談特談個人初戀的經驗時,我沒有別的可以炫耀,便說了這段脖子的故事。在座的朋友們卻一個個嗤之以鼻,他們說我並不是跟那個動人的小女孩談戀愛而是跟「一根」脖子談戀愛;那算什麼「初戀」,只不過是可笑的「脖子情結」罷了!我對他們用「一根」這個數量詞非常反感,他們褻讀了我童年心中唯一可以留念的審美對象,使我對這些文學家品味的估量大大降低,怪不得現在在「創作」「寫作」這類高尚的心靈活動前面往往加上個低級的「搞」字。

  但午夜們心自問,與他們多彩多姿離奇古怪溫柔纏綿兩相情悅青梅竹馬的初戀相比,我不能不暗自慚愧:我「青春期」時與異性的接觸確實少得可憐。如果我能像他們一樣交遊廣泛,視野開闊,當時周圍比那片三角區更加能吸引我的東西一定還很多。可是命運就是如此規定,我的性格決定了我偏愛一些別人不太注意的細節。這大約也是我後來還能靠寫小說吃飯的原因。

  一顆草的種子在貧瘠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如果再沒有其他植物在它周圍生長,它便會成為童山禿嶺上一株奪目的大樹。我對白色三角區的懷戀何嘗不是如此。在那耀眼的光芒以後再沒有別的發光體照耀過我,於是我也像我祖父似的敝帚自珍,在我以後的歲月裡從勞改隊進進出出,一直懷揣著對她的思戀。那是我缺少異性滋潤的貧瘠的心田裡的一株樹。現在我又回到南京,當然要去頂禮膜拜。

  我還記得她家住的地方。我說我造孽造得很早的一個罪過就包括我曾悄悄地跟蹤過她。我至今還能依稀地看見她黑色大辮子擺動得合度得體,就是在三十多年前放學的路上發現的。但我並不是有意跟蹤她而是她主動吸引我,走著走著我不知為什麼就會跟著她走。後來我才知道世界上許許多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可以保證此後我再沒有跟蹤過另外一個女人,因為再沒有哪個女人有那樣的頭髮。長大後我聽說女人的頭髮長了發梢會分叉,現在很多香波就以解決這個難題做廣告。

  可是那時我認為她的頭髮絕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每一根都能夠單獨剔出來做成標本,難怪古人在詩詞中把它比作「青絲」。那時我雖然已經戴上近視眼鏡,奇怪的是我仍能遠遠地看見她頭髮根底白皙的皮膚,那是迷人的三角區的衍化。我第一次跟她到家,以後便輕車熟路了。原來她家離我家很近,她到家後我往前再走二百米也就到我家了。跟蹤其實不過是順路而已。她家在一個菜市場前面,我每天吃的菜都要—一經過她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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