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二 | |
|
|
太快了! 我推開門,順手拿起門背後的鐵鍬,把門牢牢地頂住。隨後走到煤爐旁邊,掀起爐蓋。爐中的煤劈啪作響,火焰通紅。這是一隻獨眼龍的眼睛。我從棉襖口袋裡掏出日記本,扯掉塑料封面,一疊一疊地把內頁撕下來,塞進這只毒眼裡:你看吧!你檢查吧!…… 紙張吐出淡紅的火焰,然後發黑,然後發白。灰燼落在燃燒的煤塊上,還一閃一閃地放光。好象是它化成了能呼吸的精靈。它是有生命的東西,它是我的心血,它是我大腦中的化合物。現在;它躺在爐火中,還在不安寧地輾轉反側。燒掉就燒掉吧,你那上面的符號,已經永遠記在我腦海中了。不管我是浪跡天涯,還是在鐵窗之下。我都會記得你,就象人總能認出自己的孩子。而必將有一天,我要把你向人民公開出來。「冬天很快就會過去,而春天是不會再來了。」不!春天是會來的。 她還在裡屋,聽不見她的動靜,但過了一會兒,也許她聞著了燒紙的煙味,她一掀白布門簾跨了出來。 「你這是幹啥?」她渾身震顫了一下,撲過來搶我手中還剩下的一點殘頁。 我抬起手臂格開她。「你要幹什麼?」我說,「還想拿去立功嗎?」 她睜大著眼睛,仿佛很陌生地瞪了我一眼,隨即頹然地跌在凳子上: 「我跟你說,章永璘,你不得好死的!你虧了心了,你當我是真會那麼幹嗎?我也是人呀!……」 她兩手的手指痛苦地擰絞著,嘴唇悲憤地往兩邊撇,紅紅的眼睛呆呆地瞅著火苗,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便是我卻非要這樣做不可。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愛你。我必須傷害你,傷害到使你能完全忘記我的程度! 「完了!」我把最後一疊日記本塞進火爐,說,「我們兩個也完了……」 第二十五章 從田裡撒完肥料收工回來,在積滿黃塵的土路上,農工們三三兩兩地走著。走得很快,很有精神,幹活中間保留下來的力氣這時才開始發揮出來。 何麗芳急匆匆地趕上我。 「老章,」她說,「聽說你要跟黃香久離婚?」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她撲哧一笑,好象這是件很開心的事。「誰都知道了!黃香久那天跑到我們家來哭,讓我跟黑子勸你。」 「黑子說什麼?」 「黑子沒理她。」 「那麼你呢?」 「我瞧她怪可憐的。」 何麗芳把唯一的孩子放在北京,自己成天在隊上游來逛去,有時早晨爬起來頭不梳臉不洗就串門子。她對飲食男女的事最感興趣。 「你為啥要跟她離婚?」她按部就班地問。 「我為什麼非要告訴你不可,你又不是領導。」 她嘻嘻地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了就不用問了嘛!」 「唉,女人嘛,」她向我做了個媚眼,「老章,你大不懂咱們女人了。不管她跟多少人睡過覺,她心眼裡還是只愛一個人。你信不信?」 我沒有理她,只顧走路。 「就說我吧,」她興致勃勃地把話轉到自己身上,「我不瞞你,我跟好幾個男人睡過覺,可心眼裡就愛黑子一個人。你信不信?」 「我信。」我說。 「那不就結了唄!」她認為問題已經解決了。 「可是我不懂,你只愛黑子一個人,為什麼還要跟別人睡覺!」 她一點不感到語塞,癡癡地笑道:「那你就不懂咱們女人啦!」 「不懂。」我承認。 今天陽光特別好,象初春的天氣。西邊的山問沒有一片雲,沒有一點霧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上面有一塊一塊裸露的石頭。去年的現在,我還在那裡放羊哩,而今天,卻在這條路上討論著離婚。過慣了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生活,這種變化叫人頭暈。我又感覺到這一年象一場夢。凡是過去的事情都象場夢,而凡是沒有來到的將來也象夢…… 「不過,她那種女人你是不能要。」何麗芳卻這樣勸我。 「為什麼?」 「第一條,她不能生孩子;第二條,你沒聽人說嘛:『女人越離越膽大,男人越離越害怕』。離了幾次婚的女人心就不穩了,跟我不一樣;第三……」 「去去去!」我停下來,皺起眉頭,一揮手。「你走你的吧!你少來煩了!」 「你瞧你,」她仍然嬉皮笑臉的:「我要教給你嘛,這女人……」 「你走不走?」我把鍬從肩上取下來,對著她。「關於女人,我比你懂得多!」 她毫不在意,朝我露齒一笑,哼著《送你一朵玫瑰花》走了。 我以為我走在最後,可是後面還有一個馬老婆子。 她胳膊彎裡照例夾著一捆乾柴,從她的形態上,看出她是在追趕我。我站在路旁邊等她。 「苦啊——」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