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我還以為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你講道理,你不狗肚雞腸。」她坐在炕沿上絮聒,「我告訴你,多少次在你睡著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你、摸你、親你……可結果你還是跟沒知識的男人一樣!你現在好了,你現在是人了,我就那麼一次,你就老抓著我不放,老拿捏我。我告訴你,沒那麼容易!你幹的這些事。只要我向上面透出一個字,你章永璘就不是章永璘了!哼,你當我是傻子?你當我不知道你這些日子在打啥鬼主意?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甩掉的?……不信,你就試試!」

  她的絮絮叨叨又使我動情,又使我氣憤。我不願意看她,但她非盯著我的臉不可。她溫順的時候是只小貓,躺在你懷裡任你怎樣摸她、揉她,而尋釁的時候又是只蟋蟀,一定要面對面、頭對頭地鬥個你死我活。她的眼睛陰沉而堅決,可是腮上又蜿蜒而下軟弱的淚水。對了,這就是她!啊,愛情,那些冗長的小說中重複過無數次的字眼,從來沒有從她嘴裡說出過。然而這就是她的愛情,愛得野蠻而專橫。愛情,真是既讓人眷戀又讓人討厭的東西。沒有它不行,它大多了也受不了!

  「哼!」我冷冷一笑,「『就那麼一次』!要殺人的話,就那麼一刀就行了。你那一次就把我的心傷透了,怎麼也轉不過來。你還想去告發我,我看你敢!你只要向別人透出一個字,我們就不是夫妻了!」

  「你看我敢不敢!」她說。

  她的眼睛裡有一絲遊移,一絲慌亂,她不知道現在怎麼挽回局面,但又不甘示弱。她在我眼睛裡看到了冷峻,但沒有看出冷峻的原因。她不理解我;她只把我看她的一部分,因而她連她自己也不理解了。

  「你只要再提我過去的事,你看我敢不敢?」她又重複說。

  「真沒水平!」我說,「我這件事跟你那件事根本是兩碼事!怎麼?你還想拿這件事來拿捏我嗎?」

  「哎!我就是要拿捏你!」她忽然又理直氣壯地耍開了無賴。「你想咋樣?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甩掉的嗎?」

  「我本來不想甩掉你,可你竟然說出這種話,就是沒有這樣做,我也非甩掉你不可了!你心裡明白:你要告發我的想法,是你心裡早就有的!」我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同時掏出一根煙。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離開她的藉口了,我想。

  她的面孔突然氣得發白,身子在炕沿上扭了幾下,最後下了決心,猛地象貓似地跳起來。我以為她要過來撲我,而她卻向那門板做的書桌撲去,一把抓起我的筆記本抱在胸前。

  我欠起身,手指點著她:「你不用抱得那麼緊,沒人搶你的!」說完,我又躺下了,點著了煙,把火柴扔到門口,順勢指著門說:

  「我看你往外邁一步,只要一步!」

  我知道她不會那樣做,但我卻希望她那樣做。我需要她反常的行為來安撫我的良心,堅定我的決心。在想離開一個人的時候,最好是先讓那個人做出傷害你的事情。

  她躊躇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指了指門口:

  「你敢!我看你走出一步!」

  「那你還提不提我過去的事了?」她問。

  「為什麼不提?我已經說了,我的事跟你的事完全是兩回事!」

  她的臉猝然變得難以辨認,變得陌生起來,這是一張失去理智的臉。她真的抱著日記本朝門口奔去,同時發出嚶嚶的哭聲。我坐起來,扔掉煙,諦聽她的動靜。她跑到外屋便停下了,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那一隻花瓶叮叮噹噹地作響。裂痕已經造成了,是彌合它,還是繼續加深?我站在裂痕的邊緣,向下一看。頭暈目眩,但裂痕深處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我只有投身進去才能沖出這個世界,到一個新的天地裡,或是再次投入我熟悉的地獄。於是我裝作慌張的樣子,從炕上跳下來,兩步跨到外屋,做出要去搶那個日記本的架勢。

  她本來是到此為止的。我沒有估計錯:她見我沖出來,卻即刻跳起來又抱著筆記本要去拉開外屋的門,似乎要拿著這個「罪證」跑去告發,我一把拽住她,她更加使勁地在我懷裡掙扎。那曾經激起我情欲的柔軟的肉體,此刻陡然變得僵硬起來。蠻橫起來,變得充滿敵意,變得可厭而又可怕。我想奪下那個日記本;她兩手死死地摟著不放。我們倆拉來扯去。戲演到這裡,劇本突然中斷了,演員不知應該怎樣演下去,只好憑自己的本能進入角色,把假戲真做起來。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黑子一閃身進到屋裡。我們猝不及防,臉然僵持著。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我們爭奪的是什麼。他掰著她的手喝道:

  「你放開!黃香久,有話好說嘛!……」

  她把日記本往我懷裡一塞,哭著跑進裡屋。黑子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把筆記本揣進棉襖口袋,調整好呼吸,跟黑子走到外面。冬天的風在顯示自己的威力,大聲呼嘯著,把荒灘上的枯草刮進小村莊,又把小村莊的垃圾刮到田野上。村莊外的土路,奔跑著濃密的黃塵,一陣一陣的,撲向光禿禿的樹林。

  我們兩人找了一處背風的角落,並排蹲下,背著風把各自的煙點著。吸了幾口。黑子眯著眼睛說:

  「我可啥也沒看見,啥也不知道;我也不問你這本子裡寫的是啥。」他思忖了一下,啐了一口唾沫。「可是,這樣的事情我可經過,那他媽的還是我當紅衛兵的時候,在北京街道上,X他媽!有個臭娘兒們就把她男人的啥筆記本交到我手上。我他媽那時候也傻,向上頭照轉不誤。到頭來男的給判了刑,臭娘兒們弄到了離婚證……我說,老章,女人懶點、饞點都沒關係,可千萬別他媽當『克格勃』!你想想,你每天晚上摟著個定時炸彈睡覺,那多噁心!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女人欠打!也跟你說了:這臭娘兒們跟那『丫亭』有交情。那時候我看你窩囊,就覺著你准有把柄抓在她手上。原來是這個玩意兒!老章,這可是不得了的事!這臭娘兒們你還能要哇!不定啥時候就把你送進去。你呀,得變著方兒甩掉她……」

  村莊的路上空蕩蕩的,好象連人也被風刮跑了。我沒有吸幾口煙,但煙在風中燃燒了一半。有誰能理解我複雜的感情?神經不能象電線那樣接通,感覺不能傳導給別人,因此,當事人的事,在別的任何人看來都十分簡單。

  「謝謝你!」我說,「你可幫了我的忙。不然,我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結果。至於她嘛……」

  會有什麼結果?我明明知道她胡鬧一陣也就完了。女人的脾氣是一條流到沙漠中的河,開始時洶湧澎湃,流到後來就會無影無蹤。我氣忿地扔了帶煤焦油味的香煙,它在風中不能自主地滾得很遠。

  「啊!」黑子突然顫了一下,說,「媽的,讓她一攪和,我差點忘了!我跑來是要告訴你,下午你出工的時候,大喇叭裡廣播的:周總理逝世了!」

  「啊?」我看著他的臉,一時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