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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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無心寫什麼。與其說是思想混亂,無寧說是在把決心醞釀成熟。我把筆記本又合上,棉襖也不脫就朝炕上一躺。棉祆軟和的領子擦在我的面頰。這是她一針一線給我縫製的。正如她頗為得意地說:「你大概二十年都沒穿過這麼暖和的棉襖了吧!」當然,馬纓花曾給我用毯子縫過一條絨褲,但那仿佛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遙遠得我都懷疑那是不是曾經有過,而現在,這確實是實實在在的。女人善於用一針一線把你縫在她身上,或是把她縫在你身上。穿著它,你自然會想起她在燈下埋著頭,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針,小手指挑著線的那種女性特有的姿勢。因而那一針一線就縫上了她的溫馨、她的柔情、她的性靈。那不是布和棉花包在你身上,而是她暖烘烘的小手在擁抱著你。 「生活難道僅僅是吃羊肉嗎?」可是,吃,畢竟還是重要的,尤其對我們這些窮人來說。農場每人每月只配給一兩食用油。每到月初,何麗芳就會罵道:「X他媽!咱們打油光拿個眼藥水瓶子就行了。每次炒菜的時候,往鍋裡按那麼一滴……」而香久把她自己的一兩油也省給我。她單另把油熬熟,撒上蔥花,在每頓飯的麵條裡給我碗裡調上一點。她從來不吃油,只在給我調油的匙子上舔一下。 然而這種粗俗的動作表現了她對我的疼愛與關懷。她是必須把她的愛情表示出來,讓你明白無誤地知道她付出了多少,知道她愛情的重量與程度的女人。農場分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肉,她也從來不吃,總是啃骨頭。我常常感到這樣的愛情對我是個壓力,是個負擔,可是她卻這樣寬慰我:「我不吃肉,不吃油也長得挺壯,你不看,我現在還胖了嗎?」她叫我捏她的胳膊。「聽人說,男人比女人消耗大。你蹲過勞改隊,還不知道?」 是的,六〇年在勞改隊死的,多半是男人。 總之,我和她結婚以後,過去單身漢的習慣突然被掐斷了,續接上家庭生活的習慣。確切地說,家庭生活的習慣就是她給我培養出來的習慣。再往深裡說,就早我生活的一切都要仰仗她了;我被她寵壞了。這暖和和棉襖,洗得乾乾淨淨的內衣,這被子,這褥子,床單,這炕。這房裡的一切,哪怕那潔白如玉的雪花膏瓶子,那用廉價的花布做的窗簾,都出自她的手,但又構成了我的生活內容。她按照她的家庭觀念完全自主地創造了這個小家庭,把我置於其中,我也適應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要擺脫它是不容易的,因為這首先要擺脫我自己。 我茫然地望著用報紙糊的頂棚。那上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是沒有一行字是解釋生活和指導人們應該怎樣生活的。這十幾年來,人們象煞有介事地、正正經經他說了多少廢話和大話啊!這無數的廢話和謊言構成了一個虛幻的而又是可怕的世界。我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是真實的世界,我現在的處境,一個是虛偽的世界,而那個世界卻支配我的生活,決定我的生與死。我不但要衝出那一個世界,還要衝出這一個世界。在前途茫茫,風雨飄搖的時候,難道這一個世界就不值得留戀…… 她突然一掀門簾沖進房來。 「我告訴你,」她一屁股坐在炕上,滿臉怒容,「你別老抓住我過去的事不放,你也有可抓的!」 她還系著圍裙,使她豐滿的胸脯格外地高聳著,兩隻手抹了潤膚油,反復地揉搓,好象是在痛苦地擰自己的手。 「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坐起來。我已經把剛才傷害她的話忘記了。 「我告訴你,你要抓我過去的事,想跟我離,我就抓你現在的事,反正咱們誰也好不了!」她的眼睛是滾燙的、充滿怨恨的,沒有一點眼淚,但卻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我現在有什麼事?」我應該早料到她會發火。她總是象水一樣馴順,一樣默默地積聚夠力量,然後突然來個衝擊。她這番火,大概就是在她醃鹹鴨蛋時候積聚起來的,鹹鴨蛋醃了,火也積聚充足了。 「哼哼!你每天晚上都在寫些啥?」她說,「我看這個家,非要敗在你手裡不可!」 「我晚上沒事的時候寫點東西,關你什麼事!」我故作鎮靜地間。 「當然關我的事!當然關我的事!」她叫道,「你要知道,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你有了家,家裡是兩個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是的,是兩個人!這點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到?把另一個人蒙在鼓裡,卻又要叫她承擔責任。可是,她又這樣說: 「哼!你當是我不知道:你晚上人在我身上,可心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我輕蔑地一笑,即刻打消了向她說明的念頭。「笑話!」我說,「我早就說過了,你的感覺跟別人不一樣!」 「你別打馬虎!」她神色嚴肅地說,「我也早跟你說過,咱們不要惹事,不要生非,你偏不聽,要去打死!有多少人就是為了寫日記給送進勞改隊的,你還不知道?那種罪你還沒受夠?」 「沒受夠!」我死皮賴臉地說。 「那也行,」她說,「只要你忘記我過去的事,要死,我也陪你去死!」 一瞬間,我覺得我動了感情。這是一出從久遠一直到現代反復演出的故事。是不是乾脆告訴她我想幹什麼,我在幹什麼?但她是那樣的女人嗎?我下意識地斜睨了她一眼:漂亮、肉感而又愚蠢。她隨時都會引起曹學義這樣的男人的興趣,被人誘惑。我腦海中又浮上來一個人影,一個寫過歌頌愛情的詩的小學教員。他跟我一起以「反革命言論」罪勞改過三年,而檢舉他的正是他妻子。我撇了撇嘴,說: 「算了吧,哪有那麼嚴重?老實說,我只是怕把過去學的東西忘了,才寫些亂七八糟的話……」 「你不是說過去的東西你是忘不了的嗎?」她臉上掠過一絲尖刻的笑意,但倏忽之間又消失了,露出白白的牙齒,咄咄逼人地說,「亂七八糟的話!反正你寫的東西你知道!你哪一個字不是跟批判資產階級法權,批判宋江對著幹的?!好歹我還上過中學哩!還有,我給你買個收音機,是讓你聽個戲解悶的,可你每天晚上戴上耳面,跟個特務一樣,你這是幹啥?……」 「好了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慌忙阻止她大聲的嚷嚷,朝炕上一躺,表示休戰。 「那你想幹啥?那你想幹啥?……」她擰過身子,盯著我追問。說著,她的眼睛濕潤了。但她噙著淚,沒讓它流出來。 我想離開你!不但離開你,並且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沒有說,兩眼凝視著窗外。那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高高的灰色的天空中,有什麼東西使我心動。窗外有一隻麻雀啁啾地在寒風中飛過。這間屋子是溫暖的,可是我情願跟它易地而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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