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我沒什麼關係,他們暫時不會把我怎麼樣。」他直率地看著我。「因為我不象你:第一,沒勞改過;第二,沒帽子;第三,出身城市貧民,而你是資產階級;第四,他們到現在還沒有把我的幹部身分櫓掉,而你是個最下等的農工。我又是學軍事的,說不定將來還有用武之地哩。而你,」他恢復了降貴纖尊的姿態,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脯。「老弟,你還記得我們蹲監獄的時候,隊長指著你鼻子罵的話嗎?他說:『章永球,你別夢想翻天,外頭只要有個風吹草動,首先拿你砍頭示眾!』當然,他那時的意思不過是嚇唬嚇唬你,叫你老老實實,可是他這話裡有真理,你得提防點,他們弄死你就跟拈死一個臭蟲一樣,不需要向任何機關、任何人負責。」

  「啞巴」慢騰騰地還沒有爬上坡來,風不停地把過長的大衣絆住他的腳。周瑞成收回目光,看著我接下去說:

  「你不見?胡世民和李義鈞兩人就是很好的例子。胡世民是師部的宣傳科長,四九年參加工作,沒有前科,他們把他弄死了,平反的時候賠禮道歉開追悼會不說,隊長還丟了官,不然這個曹學義還來不了這裡。我聽說,這場官司到現在還沒有打完。李義鈞呢,不過是你們農場的農工,跟你一樣:勞改過、有帽子,把他弄死了,現在有誰替他說過一句公道話?」

  這個平時謹小慎微,沉默寡言的人,竟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切都記在心上!

  「是的。」我把煙頭撚成碎未。「其實李義鈞比胡世民死得還冤。胡多少還可以說是自己病死的,而李才是活活讓他們整死的。」

  「對呀,這不都是我們在監獄裡親眼見的嗎?」

  「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呢?」這個人肯定功於心計,我真的要向他討教了。

  「老弟,」他的嘴雖然尖得可笑,但語氣卻是誠懇的。「還是毛主席說的話對:『不要害怕打爛罎罎罐罐。』過去,我就是害怕打爛了家裡的罎罎罐罐,保我過個平安日子,到頭來……」他兩手一攤,又重複了一句,「還是成了這副樣子!你是聰明人嘛,應該知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人挪活,樹挪死』呀……」

  「啞巴」走近了。他打住話頭。迎著「啞巴」走去,和「啞巴」一道揮起放羊的短鞭,把羊一隻只地轟起來。

  我用馬鞭幫他們倆把羊趕到通向山裡的路上。分手的時候,我笑著對他說:「你和『啞巴』在一起很好,在這年月,這種人最保險。」

  「不見得。」他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啞巴』開口說話的日子也快到了!」

  大青馬向東,羊群向西,向烏雲層層籠罩著的大山走去,沿途撒下許多羊糞。凜冽而乾燥的空氣中飄散的一股羊膻氣,終於也逐漸地淡薄了。從此,他們和羊群,永遠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我收工回家,把鐵鍬放到門背後,看見馬鞭還掛在牆角,上面已經蒙上了薄薄的塵土。我連釘子一齊將它拽了下來,一撅兩段,扔出了大門。

  「回來啦?」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筐鴨蛋,笑著問我。

  「回來了。」

  「牲口賣了,你捨不得吧?」她把鴨蛋一個個揀到罎子裡。罎子裡盛著熬好的鹽水。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連人都捨得!」

  屋裡暖烘烘的,鐵爐蓋燒得通紅。我把手在爐子上烤熱,然後閉起眼睛,將手焐在臉頰上。我感到一陣舒適的暈眩。這就是家,這就是人人都需要的那麼一點可憐巴巴的溫暖。但人創造了什麼,就會被他的創造束縛住。這冬天的爐火,這些罎罎罐罐,這兩間小屋,是供我享受的,但我也付出了自由作代價。

  「我在給你醃鹹鴨蛋哩,你看!」她在我背後說。

  「有什麼看頭!」我睜開眼睛,漠然地瞟了她一眼。

  她並不覺得無趣,停了片刻,又笑著說:「時間過得真快,我們結婚時候買的小鴨子,這會兒都下了這麼多蛋了。」

  是的。貓也長大了,這時無憂無慮地臥在爐臺上。眯著眼睛打呼嚕。這只貓就是那天晚上從曹學義胯下鑽出來的灰貓!它也和大青馬一樣,看到過許多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人最怕的是人,而不是動物,即使是猛獸。

  她低著頭,繼續往罎子裡揀鴨蛋。鴨蛋並不沉下去,悠悠地浮在鹽水上,雪白的一層。她用愉快的聲調問我:「我聽說,南方人都愛吃鹹鴨蛋,是不是?」

  我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聽說的事情太多了!」

  她抬起頭瞥了我一眼,眼睛裡的光芒暗淡下來。一會兒,她撇了撇嘴,謹慎地嗔怪我說:「我的話,你總忘不了!」

  「話是會忘記了,但是事情是很難忘記的!」

  說完,我一掀門簾進到裡屋,在我的用門板做的書桌旁坐下,拿了一本印著「紅衛兵日記」封面的筆記本,攤在面前。

  寫作的愉快不完全在於與出了什麼,而多半在寫作的過程當中。分析、綜合、推理、判斷,這些大腦的智能活動,就和體育運動一樣,並不是非要爭取到名次才使人高興,在身體各部分的活動中就可以享受到發揮活力的快樂。將近二十年,除了「自我檢查」、「檢討」、「每週思想彙報」、要求糧食補貼的「報告」和那份要求結婚的申請書,以及代替別人抄的「大批判」文章,我沒有正正經經寫過什麼文字。也許,這就是改造我的手段和我改造的目的?象剝獸皮一樣把文化從人身上剝離下來,這個過程對於被剝的人來說雖然很痛苦,但對獵人來說卻是必須進行的。但在四個月前,在洪水的危險過去以後,在我又成為正常人以後,我開始拿起筆來。最初幾天,筆下非常艱澀,幾乎寫一個字就要停頓一下,大約古代人刻竹簡就是這副模樣吧。大腦和手指間的傳動器官出了嚴重的故障,生銹了,而且鏽死了。

  腦子裡能想出的,嘴上能說出的語言,怎麼也不能流利地變成文字,必須兩眼呆呆地一個一個地從空中去尋找。但不久,這條傳動器官由於經常運動的結果,漸漸地靈活了,一個一個生疏的字也重新熟悉起來。在沒有人能夠暢所欲言地交談的情況下,孤獨地寫作,成了最能幫助思想的手段。大腦裡的一個概念落在筆下,變成了由點、撇、橫、豎、捺等等構成的方塊字,即刻成了獨立於主體之外的客觀存在,不由得使你要去探究它和別的概念的聯繫,然後把一個一個方塊字配搭起來,串連起來。雜亂無章的思想,一霎間理性的靈感,從書中的某一句話產生的認識飛躍,即使是癡人說夢、夢中囈語,都能通過筆梳理得有條不紊、綱目並張。

  在視、聽、味、觸覺的愉快之外,還有一種理智運行的愉快。這歡愉之情並不是因為得出了什麼思想結果,而是從視覺所不能透過的地方,從被人生的重負覆蓋的深處,看到了只有屬￿人的理性的閃光。並且,被摒斥于人群之外並不是壞事,而是獲得了思想的自由,使理性得到了淨化。這種淨化了的理性開始時如熒熒磷火,繼而不斷地增強。它不能開闢道路,但它能照亮前方。

  而前方的道路,是更加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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