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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第二十二章

  馬廄裡有一個公社幹部模樣的陌生人,披著一件淋濕了的藍布中式褂子,和曹學義一起靠在馬棚的欄杆上。

  「回來啦,淋著了吧?」曹學義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

  我沒有理他,把馬群趕到潮濕的馬棚裡,幫著「啞巴」一頭頭地將它們掛在糟頭上。

  曹學義和那個公社幹部走了過來。「都在這兒了,一共二十四頭,」曹學義告訴他。「你看吧。」公社幹部很內行地一一打量著牲口,老練地翻開它們的嘴唇看看牙口,邊看邊咂嘴搖頭。「都不怎麼樣!」他說。

  「你是幹什麼的?」我問。「是買牲口麼?」

  「嗯。」公社幹部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你算了吧!」我說,「你們農村有這樣的牲口嗎?農村的牲口都是『三快牌』的——躺倒比站起來快,拉稀比幹活快,脊樑骨比刀快。你瞧瞧這頭牲口,」我拍拍大青馬的脖子,「你要買我還不賣哩!」

  「行啦,」曹學義說,「他看上哪頭就給你哪頭,都看上了都趕走!」

  「怎麼?」我詫異地問:「農場不要牲口了?」

  「哼哼!」曹學義撇了撇嘴。「上頭說一九八〇年全國實現農業機械化,下頭更積極,定的目標是提前三年,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就開始處理牲口了。我看他狗日的五年裡能不能實現機械化!……不過,到時候咱們再向公社買牲口吧。反正折騰來折騰去都是國家的錢。」

  「好吧。」我說。他這番話,似乎縮短了我和他的距離。

  回到家,黑子夫妻倆和「啞巴」的大腳女人就接踵而至。

  「老章,他媽的!我一回家就叫我寫批判稿。」黑子說,「沒轍!你給咱們倆口子一人寫一份吧。」

  「還有我們倆口子哩!」內蒙古的大腳女人說,「你們說這叫啥事兒!還要讓『啞巴』也批判宋江。宋江是誰呀?又犯了啥錯誤了?」

  「宋江是黨中央的副主席。」黑子拍拍大腳女人的肩膀,告訴她,「他的錯誤跟你們家『啞巴』一樣:一天到晚不說話!」

  「咦!一天到晚不說話也是錯誤?」大腳女人手裡拿著一疊白紙。這是畜牧班發給她寫大批判稿用的。批判稿紙有統一的格式,限期交上去,和交公糧一樣。

  「那可不!」黑子正色說,「說得太多了跟不說話都是錯誤。幸虧你們『啞巴』是個臭放馬的,要是個官,咱們也要拿他來批判批判!」

  大腳女人半信半疑,嘟噥道:「這世道,簡直叫人沒法兒活

  了!……」

  何麗芳今天梳洗了一番,突然變得白潔而光滑。她笑著說:「行啦!黑子盡胡弄老實人。大嫂,把你的紙捐獻出來,咱們一人一張。」說著,把大腳女人手裡的白紙一把奪了過來。

  「這夠嗎?這夠嗎?」大腳女人有點捨不得。

  「你當他媽的要跟姚文元一樣寫長文章呀?」黑子說,「一人有他媽一張哄哄上頭就行啦!」

  「還有我哩,給我也留一張。」香久在忙著做飯,這時插話說,「班裡也要叫我寫。我都忘了跟我們老章說了。還是我們老章跟馬老婆子好,有帽子的倒不用批判宋江了。」

  我洗了臉走到桌子旁邊,說:「嗯,你倒確實應該批判宋江,因為他把他偷野漢子的老婆給宰了。」

  香久悄悄地在我背上擰了一把。

  何麗芳抿著嘴向黑子瞥了一眼。

  傻乎乎的黑子比去北京之前胖了一點。他趴在餐桌上低聲對我說:「北京他媽的小道消息可多啦!說是什麼『批周公』、『批宋江』都是沖著周總理和鄧小平來的。」

  「哦?」我抬起眼睛。

  「可不是!你瞧著吧,這『文化大革命』還沒完,要不搞個天下大亂,徹底完蛋才怪哩!」

  我把白紙鋪在桌上,謹慎地說:「咱們寫吧。在沒完蛋的時候,你不是還得照他的意思批判嗎?」

  「哦,對了!」黑子從口袋裡掏出兩張報紙,「給你,當作參考。你就瞧著上面抄得了。可別幾份都抄成一樣的。反正你有那個本事,前後句子顛倒著來……喏,你看這條語錄:『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這叫啥話?連我都他媽知道宋江那時候連馬克思主義都沒有,哪來的修正主義?這還不是指雞駡狗?……」

  我笑著說:「你看得這樣透,那我就照你的話寫,保證是篇好批判文章。」

  「可別、可別……」黑子做出驚恐的模樣,隨即又笑喜嘻地說,「北京人說,上頭實行『愚民政策』,咱們下頭就實行『愚君政策』;反正是『丫亭』的哄我,我哄『丫亭』的!誰跟誰也沒實話!」

  「唉!」我提起筆,邊說邊寫。「『文化大革命』,首先搞壞的倒不是國家,而是敗壞了我們中華民族的道德。這可是要遺禍好幾百年的事!」

  黑子把一隻腳踏在板凳上,頗為自得地宣稱:

  「沒有道德的日子好過!有道德的日子不好過!」

  確實是這樣!

  我很快就把五張批判宋江的文章抄好了。黑子眉開眼笑地拿起他們夫妻的兩張:「行!嘿,你們聽這詞兒:『把批宋江同農業學大寨,堅定不移地向貧下中農學習結合起來。』真他媽有你的!老章。給,大嫂,這是你們倆口子的。趕明兒,我得好好向你們『啞巴』學習哩,他才是真正的貧下中農……」

  客人們高高興興地走了。她把飯端到餐桌上,頗感自豪地說:「你寫得真快!要叫別人寫,起碼要憋上兩天。」

  我搖搖頭,苦笑著說:「我們生活得很艱難,但卻很方便,一切都給我們準備好了,我們連腦子都不用動。」

  原來,她托黑子去北京給我買了一台半導體收音機!

  她纏著叫我猜了半天,但我怎麼也猜不著。鬼才知道女人肚子裡的花樣!在我感到無聊而又無趣的時候,她才從箱子裡面拿出來。

  「你看,這是啥?」她笑著舉起紙盒子。「黑於說要一百多塊錢,你說值嗎?別讓他給咱們坑了。」

  「值、值!」這是她做的唯一一件叫我喜出望外的事。我連忙拆開包裝。「你看,這是三波段的,還有拉杆天線,帶耳機……太好了!你怎麼想起來的?!」

  「你跟我說過。」她趴在我肩頭上,不看收音機,卻看著我。「你跟我說過的話你自己都忘了,可我一直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我推開她,「去把窗簾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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