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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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她扳著我的肩膀問。「你總是想著不跟我過下去!沒有娃娃就沒有牽掛是不是?」 我沉默著。她烏黑的眼珠緊張地在我眼睛裡捕捉神情。但我不能閉上眼睛。林中,半明半暗的清光好似化開了一些,象一杯沖淡了的茶水。我見了鳥兒又鼓起了翅膀。我聽見只有在遼闊的空中才會有那樣響亮的鳥叫聲。大約是雨停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艱難的時代。」我說,「我不能盡父親的責任,不管是自己生的還是抱來的。一個好好的家庭,一夜之間突然妻離子散,連元帥的家也不能倖免,這樣的事我看得太多了。」我握住她暖烘烘的小手。「香久,現在不是象螞蟻一樣經營自己小窩的時候。」 「為啥?」她俯臥著,手托著下巴。兩腳朝天搖晃著。「你總是跟別人想的不一樣!他艱難他的!我們是穿的不如人,是吃的不如人?連『啞巴』還養活一大股娃娃哩!咱們連一個都養活不起?我就不信!」 「這不是養活得起養活不起的問題。這是我本身穩固不穩固的問題。誰知道什麼時候再來個運動,又把我抓了進去。」 「把你抓進去咱們等你!」 我不禁笑了起來。「哎喲!你別忘了,你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好了,咱們別爭了,什麼時候可以有個孩子,我會告訴你的。」 樹枝搖擺起來。我從縫隙中看到一點灰色的天空,一瞬間又消失了。兒串桔紅色的沙棗尚掛在枝頭,乾癟的果肉裡卻飽含著水分,我嘴裡也覺得甜絲絲的。一些雨水從枝葉上滴落下來,在蓋著我們的塑料薄膜上結成晶瑩的水珠,象一個個有生命的物體,不住地滾動。我們的身體帖得這樣緊。我的生命偎依著你的生命;你的生命偎依著我的生命。我的熱情和你的熱情在一起燃燒才使我們銷魂。在一霎時我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只有我們,我們!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們共有一個生命。 這就是愛情的含義,愛情的內容,愛情的歡愉,愛情的唯物主義。但過了這一刹那我們之間卻有了縫隙,有了詭計,有了規避,有了離異的念頭。你要包圍我,我在脫出去。意識要反抗物質。愛情是一張溫暖的網,織成它需要你的耐性;而我的心就是那一隻麻雀,你看它在那裡惶惶不安地跳躍。在空中,烏雲正在兇猛地翻滾,我們卻在它下面接吻、做愛,難道我們是地獄裡逃出的一對鬼魂? 「黑子回來了。」她呆呆地說。 「嗯。」 「我給你買了一樣好東西!」她又活躍起來,扒在我胸脯上說,「可我現在不告訴你!」 我並不急於知道,卻問:「那是什麼呢?」 「你猜猜。你早就想要的。」 「你猜不出。」我不記得我說過我想要什麼。 一隻白胸脯喜鵲在我們上面喳喳地叫,漂亮的小腦袋不停地歪來歪去瞅著我們,仿佛它是個動物學家,在研究躺在它下面的兩個動物。 「好象我們有喜事哩。」她落寞地說。沉默了片刻,她又問: 「你每天晚上寫的是些啥?」 「沒什麼。」 「是日記嗎?」 「是的。」 「我們這個日子有啥記頭,每天都一樣。可我每天都看見你寫好幾張。」 我推開她,坐起來。「我告訴你,香久,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寫過什麼東西,連一點口風都不准露出去。懂嗎?」 她坐在草叢中,側著上身,用一種嬌媚的姿態攏著散開的頭髮。「我懂。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她說,「可是,你少操那些閒心不好麼?你管它什麼『資產階級法權』不『資產階級法權』的!『資產階級法權』關我們啥相干?」 「你看過我寫的東西了?」 「沒看過。」她說,「我看也看不懂,光看到一句啥『資產階級法權』是高於封建啥啥啥的話。」 「看不懂以後就別看!」我站了起來。「好了,咱們穿衣服吧。天不早了。」 我們牽著馬鑽出樹林,驟雨初歇。天晴氣朗,西邊又透出一片金色的陽光,在鉛色的雲和黛青色的山巔之間。「啞巴」既懂事又傻,他早已把牲口趕到草灘上吃草去了。 「媽的!」我騎上大青馬說,「牲口吃了剛淋過雨的草要肚子疼的。來,上來!」 「我要坐在你前面,」她撒嬌地笑著。 「那象什麼樣子?還騎在後面。」 「那怕啥?倆口子,誰能管得著!我就是要叫別人看看!」 「來吧來吧!別討厭了!沒工夫扯閒話。」我把她拉上來,仍騎在我的後面。 「黑子一進村,就跟何麗芳抱著親嘴。她說,他們笑啥?北京街上的外國人就是這個樣子!」她嗔怪地說,「就你怕這怕那的!」 「外國人是外國人。」 走過了麥地,她又並無煩惱地歎了口氣:「唉,黑子說回去過國慶節就來,結果超了二十多天假,也沒人敢扣他一分錢,連說都不敢說他。這事要是擱在我們身上,哼!……」 「是呀,」我說,「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是什麼人呢,我們不但是外國人能做而我們不能做,並且連別的中國人能做的事我們也不能做的人。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駕!」我催動大青馬跑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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