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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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馬駒愣了愣,擺了一下細長的脖子,但還是倔強地跑著,只不過改變了方向,斜斜地向草灘上紮去。這個人死死地拽著絆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讓它拖著。那件當雨衣用的塑料薄膜從頭頂上掀了下來,我才認出她是香久。 「快!」我一夾大青馬,飛快地趕到馬駒旁邊,抓住了拴絆木的繩子,使它停止了下來。 「你怎麼跑來啦?」我跳下馬,一面「籲、籲」地用手掌安撫肌肉哆哆嗦嗦的馬駒,一面問她。 她站了起來,渾身沾滿泥水。她把那塊塑料薄膜揀回來,氣喘吁吁地說:「隊裡吹哨子,叫大家到場上去蓋稻子。我一看要下雨,給你拿了件衣裳就跑來了……管他娘的哩!曹學義瞅著我跑了也沒叫我。這會兒大夥兒都在場上忙哩……」她又興奮而自豪地盯著我的臉問: 「我行吧?啊,我行吧?……」 「你行你行!你是英雄!」 我忙著把馬駒胸前掛的絆木解掉,牽著它的韁繩跨上了大青馬。驟雨即將過去,雨點稀疏地成直線分佈在四周。我們的衣裳已經淋濕了。 「上來吧。」我伸出另一隻手接過她摟在懷裡的小包,又一把將她拽到馬背上來。 「到哪兒去?還不回家?」她在後面摟住我的腰問。 「雨快停了。『啞巴』還在樹林裡,大夥兒在曬場上,我們這會兒回去不合適。」我撥轉馬頭說,「咱們也到樹林裡去避避雨。」 驟雨並沒有把林中的空地淋濕。半明半暗的清光裡充溢著清新的潮潤的氣息,還有一縷縷落葉的幽香。頭頂上,白楊、楊樹、槐樹和沙棗樹的枝葉縱橫交錯,密如華蓋。林地裡,野蒿和馬蓮草長得還很旺盛,仿佛它們藏在這兒能永遠躲過蕭瑟的秋風秋雨,鳥雀聚集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聲既驚恐不安,又十分興奮。它們在枝葉中跳來跳去,搖落下來大滴大滴冰涼的水點,劈劈啪啪地打在蒿草和馬蓮的葉子上,使林中的雜草更顯得蔥郁蒼翠。 「你快把衣裳換一換。」我在白楊樹幹上拴住兩匹馬,把她用一個裝化肥的塑料袋帶來的衣裳扔給她。 「那你呢?」她耷拉著兩隻胳膊站在草叢裡,披散頭髮,一副傻樣子。 「我沒有滾一身泥巴。你看,我這兒、這兒還都是幹幹的。你快換吧,要不然會著涼的。」 「這兒有人嗎?『啞巴』呢?」 「只有鬼!」我說「『啞巴』在那片林子裡。」 她從塑料袋裡拿出我的襯衣,朝我嫣然一笑。隨即,毫不避諱我地將全身的衣裳脫得精光。我坐在一棵馬蓮草上,點著一支煙欣賞著她。 「你還很漂亮,」我說。 一會兒,她穿了我的襯衣站到我面前來,兩臂張開,輕盈地轉了一圈。「那你還老說要跟我離開?」她嬌嗔地說。 她很知道自己的優點。因為沒有生過孩子,又長年進行體力勞動,所以還保持著少女般的體型。又肥又大的衣服罩在她身上,使她顯得越發嬌小,越發年輕。她把濕漉漉的頭髮攏在腦後,用小手帕束著。象剛沐浴過的一樣,滑潤的面孔上容光煥發,蕩漾著誘惑的笑意。我沒有回答她,站起來,扔掉煙捲,把她摟進懷裡。一霎時,我似乎摟的是一團雲,一團霧,一團空蒙的暖烘烘的蒸氣。那件肥大的衣服造成了如此美妙的觸覺!她順從地小心地躺到蒿草上。她的小腹溫暖而結實。我把臉埋在她圓滾滾的脖頸和肩膀之間。她的頭髮、她的肌膚、馬蓮、落葉與泥土的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沉醉的芬芳。 一隻甲蟲不知在什麼地方嗡嗡地叫。樹上又有幾片黃葉飄落下來。馬兒在輕輕地刨著蹄子,撲撲地噴著鼻息。所有喊喊喳喳的細微的聲音都如遙遠的波濤,一陣一陣地洶湧澎湃,好似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在一個固定節奏的背景上,兩支旋律交替出現,不斷反復……啊,原諒我吧,理解我吧!你能原諒我、理解我嗎?我永不安寧的靈魂又劇然地騷動起來;我耳邊總隱隱約約地聽到遠方有誰在呼喚。這裡是令人窒息的地方,這是個令人消沉的小村莊,就和你迷人的頸窩裡一樣。你賦予了我活力,你讓我的青春再次煥發出來,但這股活力卻促使我離開你!這次青春也不會是屬你的…… 一會兒,我們疲乏而舒暢地躺在蒿草上。 「你在想啥?」她問我。 「沒什麼。」 「什麼也沒有想?」 「嗯。」 「你想有個娃娃嗎?」她翻過身,用肘子支撐著地面。 我想起何麗芳告訴我的話,「想。」我說。 「那咱們抱一個吧。」 「為什麼要抱一個?你生一個好了。」 「咱們都多大歲數了!……」她說,「抱一個大一點的,省我們好幾年的事……現在農村裡窮得養活不起娃娃的有的是。咱們頂多花點錢。」 「哪來的錢?」 「我有!」她嘻嘻地笑了。 「算了吧!」我不想再為難她。「沒有孩子更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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