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沒辦法,」我很冷靜地說,「我們是不會長的,遲早要離開。」

  我對她的愛情夾纏著許多雜質;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內聚力和擴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愛撫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難解難分。這是一條兩頭蛇,在啃噬著我的心。

  「去去去!」有時,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緊緊地裹住自己。「我現在從你身上都聞著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氣味。」

  她嚶嚶地哭了。這是從心底裡哭出來的聲音。屋子裡黑暗得和墳墓一樣。窗外那朦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陰間的一片寒氣。我們在人世與陰間的交界上。這裡躺著兩個已經死去的活人,或是兩個活著的死人。沒有意識,沒有理性,沒有時間和空間,沒有過去和將來。只有現在,只有攪成一團無法辨別的感覺。不是感情,而是純而又純的、由神經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覺。這種感覺瞬息萬變……

  「好了,別哭了!你哭得人心煩。進來睡吧。」

  「你剛剛說的是氣話吧?」她謹慎地問。

  「嗯。人嘛,總是有氣的。沒有氣還是什麼活人?」

  神經在顫動,如一張微風中的蜘蛛網。她積蓄夠了勇氣,柔聲地說:「咱們原先不是說過,過去的事情不提了嗎?」

  「過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來。蜘蛛網破裂了。「以後呢?結婚以後呢?我現在真懊悔,為什麼那時候我沒闖進來把你們兩個……」

  「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她驚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該死!我不好!我就這麼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不行麼?」

  「哼哼!你除了審訊員和勞改犯說的語言,還會說什麼話?」

  可是,這句話卻猝然勾起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象電影的畫面一樣。原來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啊!蜘蛛網在風中無力地飄蕩。我淒然地拍拍枕頭。「你睡下吧。」我說,「那時候……我……我只氣你不該跟他……你想想他是什麼人?跟我們是不同的……」

  「嗯、嗯……」她抽泣著。「我該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過幾個人……可只有跟你……感覺不一樣。」

  「你的感覺真是太敏銳了。」

  「就是的!」她急於表白,「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說!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過身去,把背對著她。「我只聽人說過,不要跟結過婚的女人結婚,因為她老是拿後一個跟前一個比較。」

  「正是因為有了比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輕輕地劃圈,一個圈連著一個圈,「覺得你好。」

  「那不一定。你還可以一個一個比較下去。」

  「真的!不是現在,是八年前。」她熱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樑上。「在勞改隊的蘆葦蕩裡。那天,我就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

  「幸虧我跟別人不一樣,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你說的話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時候我說的不是真話……」

  「我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戲了。睡覺!」

  然而,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淚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無力的,卻能沖刷掉石頭堅硬的棱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淚磨光的,並且,卵石也只有泡在女人的眼淚裡才變得晶瑩美麗。

  「來吧。」我翻過身去說。

  而這時,黑暗中在策劃著多少陰謀;多少詭計和逃避詭計的主意在靜悄悄地形成:白熾的燈光下在緊張地翻閱多少份人事檔案;鐵柵欄裡關押著多少待決犯:多少個廣場在連夜刷大批判文章;有多少人的頭髮在這一刻變白……

  雨來了!

  在一望無際的坦蕩的田野上,雲來得特別快,雨來得特別快,因為中途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們。秋季,又是一個多雨的季節,天說變就變。

  雨在薄薄的烏雲還沒有遮住太陽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傾注下來。豆大的雨點象彈丸似地射向地面,沙土上砸出一片一片麻點。荒草灘上和田野上,頓時騰起塵土和水珠混合成的白霧。而風還在刮著。原野上出現了這樣的奇觀,明亮而溫暖的太陽從烏雲中放射出光芒,象金色的流蘇在空中飄拂;雨點,是穿透過陽光落下來的,於是每一顆雨點都帶著陽光的絢麗色彩:已經衰敗的蒲草、蘆葦、豬耳菜和牛旁,陡然變得異常生氣勃勃,顏色黃得可愛。

  但是,馬群騷動起來。這是一場冷雨。冰涼的雨點砸在它們曬得發熱的身上如同挨了鞭子的抽打。我和「啞巴」兩面夾擊,努力想把它們圍到林帶地去。而它們被雨打得懵頭轉向,互相衝撞、互相擠壓。前面的馬蹄掀起的濕泥濺在後面的馬眼上,後面馬的前蹄又踏著前面的馬,就在這一刹那間,一匹兒馬駒驚了!

  它脫離開隊伍,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亂撞。這是頭烈性的馬駒,脖子上還掛著絆木。但正是這根絆木使它更為驚慌。它前腳不停地磕在絆木上,梆梆地發出木頭敲擊骨頭的清脆聲。它一定很疼痛,於是狂亂地又叫又跳。我縱開大青馬去堵截它,大聲吆喝它,而它一點不聽指揮,甩開我,一頭向馬棚方向闖去。

  不能讓它跑掉!它要跑到穀場上去,就會把穀場糟蹋得遍地狼藉。

  「這就是沒有騙它的緣故。」大青馬忙中偷閒地告訴我,「要是騙掉它,它就老實了!」

  「快跑吧!」我抽了它一鞭子。「別廢話!」

  「你忘了我和你曾經有過一場關於哲學的討論啦?」大青馬埋怨我。「啊,你跟原來不一樣啦!」

  兒馬駒還死命往前飛奔。它畢竟沒有被騙掉,它畢竟是匹年輕的兒馬,它跑得雙大青馬快,已經快到穀場前面的那片楊樹和沙棗樹組成的防護林了。

  「快!」我又抽了大青馬一鞭子。

  可是,在兒馬駒剛要跑進防護林的當兒,從防護林陡地鑽出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濛濛的煙雨中伸開兩臂擋住它的去路。

  「別那麼攔它!小心!」我喊道,「抓住它的絆木。」

  馬駒仍是翻著四蹄往前跑,好象它前面沒有這個障礙,直直向白色的人影撞去。而這個人卻也矯健,等馬駒跑到跟前,一閃身,接著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了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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