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從她的驚呼聲和一連串絮叨中我體會到了關切之情。女人真是奇怪,不可思議,不可捉摸!這是憐憫?是同情?還是所謂的愛情?抑或是什麼都有一點又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種住在一起應該互相幫助的義務?……

  喝完一大碗辛辣的姜湯,內臟暖和了許多,那團堵在我心頭的冰塊融化了,但皮膚仍舊冰涼,仿佛還泡在洪水裡面。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雞皮疙瘩,好象害了蕁麻疹;我連腮幫子都在打哆嗦。於是,她跪在炕上象揉面一樣揉搓著我的胳膊和胸脯。

  「活該!咋沒淹死呢?!淹死了人家還要給你開追悼會,還要追認你是共產黨員哩!……去掙那個功勞,看有誰說你一聲好?!沒准人家還說你想把那窟窿再往大裡掏哩!過去的經驗你還沒受夠?!你就跟豬一樣:記吃不記打的貨!……」

  胳膊上和胸脯上的皮膚舒展了,泛紅了,我頓時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心靈似乎也鬆軟了。她的臉在我眼前飄呀、飄呀,象一隻美麗的風箏……家裡還是有個女人好!她不是也說過嗎?「家裡還是有個男人好!」原來這就是她說的「兩個單幹戶辦了一個合作社」!我這樣想著,不禁微笑了。

  「你笑啥?我說的不對?」她拍打著我的臉頰。「喲!你看你,臉還冰涼……來,把臉帖在我胸口上!」

  她兩手捏著襯衣兩片下襟,往兩邊一分,胸前一排按扣撲撲撲地全扯開了。那不是按扣迸綻的聲音,而是一種撕裂開皮膚的聲音;她拽開的也不是她的襯衣,而是她的胸脯。在我面前,兩大團雪白的蓮花似的乳房一下子裸露無遺,蓮花中間是彤紅的花蕊,花朵還在一池清水中蕩漾。花朵和花蕊,都比我記憶中的更大、更鮮明、更具有神韻。

  石破天驚!我遽然產生了一種我從未有過的衝動。這就是愛情?我一伸手摟住了她……

  「你好了!」她的聲音從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來。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笑了。一種悲切的和狂喜的笑,一種痙攣的笑。笑聲越來越大,笑得全身顫抖,笑得流出了眼淚。

  「你還……能嗎?」水底又浮上來模糊的聲音。

  「能!」我惡狠狠地說。

  第二十一章

  十月中旬,水稻已經全部收割完畢。嵌在荒灘中的空蕩蕩的曬穀場上,陡然出現了十幾個高高的稻垛。遠遠地望去,那金黃色的龐然大物,猶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築。矗立在一望無際的平坦的田野當中。中午,高大的稻垛會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傍晚,它們又轉換成柔和的桔紅色,仿佛它們是一團團雲霞,會漸漸融合進青色的暮靄裡。

  而田野上、荒草灘上、林帶地的雜樹林裡,全是一片坦蕩的、毫無保留的、透明的光輝。大自然成熟了,於是她願意將自己纖毫畢露地呈獻在人們眼前,從而也就把整個世界擁抱進她的懷裡。收割了水稻、玉米、黃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著牛、羊、馬匹,連白的、黑的豬也到處用它們的長鼻子拱食撒下的糧食。蚱蜢隨著季節的變換,老氣橫秋地也由綠變黃,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躍,那聲音象火熱,象雨點。各家各戶的雞鴨,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就列著隊爭先恐後地跑來。到了中午,它們全吃飽了,臥在林帶地的蔭涼處梳理自己的羽毛。

  黃土高原的臺地,這片一邊毗鄰內蒙古沙漠,一邊緊靠著黃河的河套地區,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現了有節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開闊,又富有彈性,馬蹄敲擊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熱情的鼓點。不,秋季不是個衰老的季節!那開始變白的針茅草、野茴香和蘆蒲,與楊樹和沙棗樹上尚未飄落下來的黃葉,宛如中年人發間的銀絲,那是深思與智慧的標誌。一陣秋風從西邊的群山刮來,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葉都颯颯地奮起抗爭,保衛自己的生命,保衛自己生存的權利。

  炎夏已經過去,嚴霜還未降臨,黃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豐滿的胸脯。沼澤和窪坑裡的水顯得異常寧靜,在蒲草和蘆草叢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體。我喜歡策馬涉過沼澤,讓四周濺起無數銀色的水花。水花灑在明鏡似的水面,把蔚藍的天擾得支離破碎。有時,我縱開坐騎,任它在草灘上狂奔一陣。然後,猛地一勒馬韁,使它揚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彌爾頓《失樂園》中撒旦的呐喊就會在我耳邊響起:

  ……對最高權力者,

  他們發出了怒吼;並用手中槍,

  在他們的盾牌上,敲出戰鬥的聲響,

  憤憤然徑向頭上的天穹挑戰!

  天空是透明的,雲是透明的,太陽明亮而溫暖,於是我也變得透明了。

  「我親愛的牧人,我感覺得到你的變化。」大青馬在我胯下說,「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裡羼進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於動物,所以你進化了。」

  「是的。」我說,「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動,我渴望擺脫強加在我身上的羈絆!費爾巴哈長期蟄居在鄉間限制了他哲學思想的發展;我要到廣闊的天地中去看看!」

  「難道這裡不廣闊嗎?」大青馬一躍而跨過溝坎,「你看這天,這田野,這草原……」

  「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聽到人民的聲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訴別人。」

  「那麼,你的那位妻子怎麼辦呢?」大青馬昂起了腦袋。

  「我現在正考慮和她離婚哩!一則是我不能再連累她,二則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總擺脫不了心理上的陰影。好了,別說話了,讓我們奔跑一陣!你聽這風聲。如果我閉起眼睛,我就會以為你是在空中飛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馬了!」

  自我從「半個人」變成一個完整的人,不再是「廢人」以後,一股火同時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燒起來。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為,包括對她的諒解,都不是受過教育,有一定文化修養,遵循了先哲們的教誨所致,而是出於騙馬的懦怯。可恥的懦怯!我進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佈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適氣氛包圍著我,企圖使我溶解在裡面。但我卻想粉碎這一切。沒有獲得之前企盼著它,獲得以後卻要放棄;沒有進去的時候渴望進去,進去之後又嚮往著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我經常處在莫名的煩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個模糊的希望在引誘我。煩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滿足之中才能平復。她給了我滿足。但滿足了之後又更加煩躁、妒嫉、悔恨,備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動、呻吟,用手指和聲音撫摸我。她在別人下面也是這樣的吧?別人也在她身上得到過滿足吧?於是,我會突然亢奮起來,愛的行為變成了粗暴的報復……

  「要是你覺著不公平,你也跟別的女人去睡幾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這樣說。

  「我不象你!」我打斷她的話,「你是什麼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麼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辦呢?」她畏畏葸葸地想再鑽到我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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