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你別著急,聽我說下去。」馬克思把他闊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膝蓋上。「我一生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不過是我的好友恩格斯在我墓前的講話中歸納的兩條:一個是發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一個是發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的運動規律。至於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那是貫穿在我的全部研究過程中的。如果說是真理的話,真理就僅僅在這裡!可是你剛剛說的那兩種人,不管是出於惡意還是善意,卻都是只在我的研究過程中尋找現成的結論,而不是從我的全部研究中提煉出方法論。我非常讚賞你們東方哲學中的『得意忘言』的說法。如果『得』了我的『意』,便會『忘』了我的『言』。而我和恩格斯都回到天堂以後,許多人卻是『得』了我的『言』,忘了我的『意』。這就是你們東方哲學所說的:『小知不及大知』了,那還有什麼真理可言呢?」

  「我有點明白了。」我說,「可是,您為什麼又說『自行其事』倒能成功呢?那麼,您的學說的指導意義又在哪裡呢?」

  「你還不太明白,」馬克思的大鬍子中露出微笑。「我說了,如果我的發現對後人有用的話,就在於以上所談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後人要想取得革命事業的勝利,我想應該是運用這種方法論來『自行其事』……」

  「我們後人還是要繼承您的事業的……」我急忙安慰偉大的亡靈。

  「嘿嘿……」馬克思又發出洋溢著睿智的笑聲。「我的孩子,請你別低估了我的智力。我還不至於傻到以為後人幹的事是在繼承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已經在一八八三年完成了,每一代人只是在幹歷史規定每一代人所能幹的事。全人類的解放是全人類每一代人不斷奮鬥的事業。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黨都不能包辦,別說一個人了。只有患了老年性癡呆症的人才敢接受別人稱自己是世界革命的領袖,和要求他的後人去完成他的所謂事業。你記住,孩子,黑格爾說的這句話很對。『各個民族及其政府並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什麼:對這點說,每個時期都是太特殊了。』這也就是說,每個時代都具有如此獨特的環境,每個時代都是如此特殊的狀態,以至必須而且也只有從那種狀態出發,以它為根據,才能判斷那個時代,處理那個時代的事務。所以,那些打著我的旗號卻能『自行其事』的人常常會取得成功,道理就在這裡。可是,倘若我還活在你們中間,我還有發言權,我就會要求他:閣下,你用你自己的語言來說話好嗎?你不自覺地『得』了我的『意』,卻自覺地牢牢抓住我的『言』往往把我的『言』搞得似是而非,又何必呢?其實,如果你不以為我狂妄的話,我可以說,凡是成功的革命事業,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了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結果,假如僅僅抓住我的隻言片語,等於叫我死亡第二次。唉,孩子,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眼看著人家把你的精神處死,而自己又無能為力。」

  「是的,我也有過類似的體會,儘管我們根本不能相比。」我說,「那麼,您對我們社會的前景有什麼可以指教我的嗎?因為這個問題不僅僅關乎到我如何對待生活,還關乎到我的生與死。」

  「經濟!」馬克思立刻接上問題回答,「要從經濟上來看問題,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我已經大體上表述過了。那就是,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一直在其中活動的現存生產關係發生矛盾。於是這些關係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築也或慢或快地發生變革。我再告訴你,這種歷史觀還有另外一面:當生產力衰退的時候,萎縮的時候,已經不能維持社會的生存的時候,社會革命的時代也同樣會到來,以便挽救瀕於死變的生產力。

  而看起來。這種社會革命是先從上層建築開始的。由上層建築的變革來改變生產關係。現在,你們的生產務已經被閹割了,連再生產的能力也沒有了,它一直在靠嘴對嘴的人工呼吸來勉強維持。可笑的是:你們這個時代,不是腦、不是手,而是嘴這種器官特別發達的時代。你想想,這樣的時代能持續多久呢?……」

  馬克思的話剛說到這裡,我家的門倏地開了。曹學義從黑洞洞的門裡鑽出來,披著他的舊軍裝。同時鑽出來的,還有我家的那只灰貓。曹學義在它身上絆了一下,急匆匆地向他家的方向走去。而灰貓「哇」地大叫一聲,一下子躥到了房頂上。

  這個衝撞了偉大的亡靈的人居然是個共產黨員。

  真是不可思議!

  第十八章

  「你在這裡幹啥?」

  「我在看月亮。你看,月亮圓了,又缺了。」

  「真是個傻瓜!唉!嫁了你這麼個人真沒辦法!」

  除了睡覺,我儘量不到裡面那一間屋去。自我發現了那件事以後,房子裡似乎處處留有曹學義的痕跡,曹學義的味道,曹學義的影子。他們是在哪裡……是在炕的這一頭?還是在炕的那一頭?他們總不會在我睡的這一頭來搞吧?我極力想從空氣中捕捉到他們當時的一舉一動:曹學義是這樣進來的;她是那樣迎上去的;於是他們這樣擁抱在一起,那樣廝纏著進到裡屋;是誰抬手拉滅的電燈?是他,還是她?然後他們是怎樣一起滾到炕上的?她的動作我是熟悉的,包括她的呻吟,那麼是不是她在曹學義的懷裡也把這些過程演了一遍?……我知道我很無聊,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總要反反復複地如此去想像。甚至會在半夜中突然驚醒,皺起鼻子:是不是有一股什麼東西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氣味?

  所以,放牧回來,吃了晚飯,我多半是坐在我平整出的這一塊庭院中乘涼。

  還寫什麼論文?!這個閻婆惜比周瑞成還要危險!而且,我不過是「半個人」,是「廢人」,我已大大降低了對這種工作的興趣。

  只能苟且偷生地觀望和等待吧。

  酷暑來臨,麥子已經收上了場。熱烘烘的風刮過正被翻耕著的麥茬地,帶來濃郁的泥土氣息。那邊,「東方紅」拖拉機在轔轔地吼叫,金屬的聲音居然象動物在嘶鳴,有一種顫動的靈氣。即使是鋼鐵,也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了。無遮攔的庭院前面,是那一片楊樹林和沙棗樹。它們是忠實的見證人,永遠挺立在自然法庭的證人席上,決不退縮,決不回避,有時在晚風中竦竦地向我表示他們的不滿。

  我看著悒鬱的上弦月在傍晚高高地掛在天空的南方,並在半夜裡落下。

  我看著憂傷的娥眉月在日沒之前出現在天空的西方。她追隨著夕陽,幾乎和夕陽同時隱沒在山巒的那邊。

  「你看你,這些日子又黑又瘦,」她一件一件地收著晾在繩子上的衣裳,用既像是關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說,「讓人看了,還以為我咋欺負你了哩!是少了你吃的?還是少了你喝的?」

  是的,我在人眼裡,只剩下吃和喝兩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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