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黑霧漸漸散去,兩個幽靈也不見了蹤影。

  俄頃,月色晴朗,天空明淨。我的軀體乘坐在我的目光上,穿過黛藍色的太空到四處邀遊。我在這一棵沙棗樹下,仿佛就能直接與宇宙中任何一個天體對話。並且,我一伸手,一抬足,都無不是在這浩瀚的宇宙中間。我已經投身於宇宙裡去了。

  「啊!」我向冥冥的太空中呼喊,「盂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志,行拂亂其所為。我經過了勞、餓、苦、亂,到什麼時候才算是終結?如果這種種經歷沒有一個目的,我還不如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也可算是一個終結吧……」

  「井裡的魚不可以和它談大海的事,這是因為受了地域的局限;夏天的蟲子不可以和它談冰凍的事,這是因為受了時間的制約;鄉下的書生不可以和他談大道理,這是因為他受了禮教的束縛。」太空中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回答我,「現在,你從河邊出來,看見了大海,知道了你自己的醜陋,這才可以和你談一些大道理了。」

  「哦,請先生教我。我謹受命。」我知道說話的人是莊子,雖然我看不見他的形體。

  「盂軻這句話,不通之處就在於他認為造化皆有個預定的目的。」空中聽聲音說,「我曾經聽過有大成就的人說:『自己誇耀的反而沒有功績,功成不退的人就要墮敗,名聲彰顯的倒要受到損傷』。誰能夠舍去功名而還給眾人,大道流行而不顯耀自居,德行廣被而不求聲名,所以才以無求於人,人也無求於我。你的勞、餓、苦、亂,正是參與了天地之造化。聖人不求目的,不求名聲,你為什麼喜愛它而孜孜以求呢?」

  「先生的道理極深,」我說,「但於我還是不太切近。我並不把聲名顯赫作為苦、勞、餓、亂的目的。我知道顯赫的聲名會帶來新的苦惱。我只是想有所作為。」

  「呵!呵!」莊子笑道,「你要知道,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耐無為,即無不為。徒役的人已不計生死,故登高而不恐懼,受了威脅不回報而超然於人我的區分。超然於人我的區分,這便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所以此人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沾沾自喜,侮慢他而不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氣的狀態才能這樣。怒氣雖然發,並不是有心地發怒,那麼怒氣是出於無心而發了;在無為的情況下有所作為,那麼這作為即是無為了。要寧靜就要平氣,要全神貫注就要順心,有所為要得當,就要寄託于不得已,應事出於不得已而順應天地造化,便是聖人之道了。」

  我全身悚然,冷汗淋漓。「謝先生教悔。」我說,「我大概懂得了先生做人的道理。我一定不自喜、不憤怒、望能有所為即應有所不為,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者也。然而先生還能教我一些具體的道理嗎?」

  莊子在宇宙中說:「神龜能托夢給元君,卻不能躲避餘且的魚網;機智能占七十二卦而無不應驗,卻不能逃避刳腸的禍患。這樣看來,則機智也有窮困的時候,神靈也有不及的地方。縱使有最高的機智,也需要眾人共同來謀劃。魚不知畏網而畏鶴鵬;人能棄除小知則大知自明,去掉自以為善則善自顯。嬰兒生來沒有大師教便會說話,這是和會說話的人在一起的緣故。我是研究天道的,疏於人事。你要知道人事的具體道理,還需要向諳於這方面的大師請教。」

  莊於的聲音在太空中消失。皓月當空,枝影婆娑,萬物又皆歸於靖靜。這時,馬克思從圓月中踱了出來。

  「孩子,我聽到了你心裡的呼喚。」他將手指插在背心口袋裡說,「但恐怕在這方面我不能對你有所幫助。你知道,燕妮是我最親愛的女人,我是燕妮最親愛的男人,我當然不會有處理這類問題的經驗。至於我親愛的朋友恩格斯呢,他一生沒有結過婚……」

  「大師,我不是向您求教這件事。」我說,「在這問題上我已想通了。我要心平氣和地來對待它,不損害自己的道德。我想向您求教的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即所謂人事方面的前途究竟如何?因為……」

  「嘿嘿……」馬克思爽朗地笑起來。「我的孩子,」他說,「你說你想通了,其實並沒有想通。東方人生哲學的根本是修身養性,求得自己道德的完整,將個人複歸於自然,即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達到『天人合一』。照我看,你應該先從她那方面來考慮;用平等的,尊重的態度去對待別人。西方的觀念是自由平等,東方的觀念是道德名譽。我不願在這裡分析哪種觀念優劣,它們屬￿不同的歷史時期,並且,隨著歷史的螺旋形發展,你們東方的哲學將會在世界發揚光大。我這裡只想指出,你和她是夫婦,但你又不能盡丈夫的義務,你有什麼權利去阻擋她得到暫時的快樂?你以為你饒恕了她,是你道德上的寬懷大度,但實際上你卻連饒恕她的權利都沒有。這種『自以為善』,也是不合於你們東方觀念的『聖人之道』的。」

  「是的,是的……」我恍然大悟,豁然開朗。「大師,請您繼續說下去。」

  「好的。」馬克思掀起燕尾服後襟,在我面前的一個樹墩上坐下。「首先,我要求你,也要用平等的態度來對待我,讓我們兩個不同時代的人象朋友似地談話。我之所以稱你為『孩子』,是因為畢竟我比你的年齡大得多。這裡沒有什麼大師、導師。我從來沒有自封過,但我又不能堵住後人的嘴,這正是我在天堂裡苦惱的一件事。偉人之所以是偉人,正是因為自己是跪著的緣故。我記得我早就把這句話向你們轉告過。遺憾的是,後人們很少聽我的話……」

  「咦!」我詫異地說,「固然,有許多人歪曲了您的學說,或是假借您的旗號自行其事,但還是有更多的人遵循您的教導的呀!為什麼您還說後人很少聽從您的話呢?這是我不太明白的。」

  「孩子,」馬克思說,「這也是我在天堂裡擔憂的:你所說的前一種人,他們為了他們的利益,或是在權力鬥爭中,或是在鎮壓群眾中,尋章摘句地援引我的話作理論的武器。於是,在一般不諳熟理論的群眾心目中,我的面目會是很可怕的,因為他們使我看起來仿佛是處處與群眾的利益對立。啊,想想我就心驚!可是,這些人往往又能取得勝利,哪怕是暫時的勝利,其原因呢?卻恰恰是他們能『自行其事』!你所說的後一種人,天真地照我的話亦步亦趨,卻常常碰壁,其原因恰恰又是他們沒有『自行其事』……」

  「您……」我說,「我有點糊塗了。難道您的話不是真理?為什麼不照您的話做而自行其事的人能成功,哪怕是暫時的成功?而照您的話亦步亦趨的人反而會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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