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人要瘦,有什麼辦法?」我無力地說,「至於黑嘛,你也知道,太陽這麼毒……」

  「你就不知道在樹蔭底下呆著?一個放牲口的,還那麼負責!把你稀罕得不行!」

  星星開始閃爍出微弱的亮光,而在西方的山頂上,一抹桔紅色的霞光還沒有完全熄滅,寧靜地照耀著漸漸昏黑的坡地。

  「你也搬個小板凳來坐一會兒嘛。」我說,「你看,夜裡這麼好……」

  「我還忙著哩!哪象你有心思一晚上數天上的星星!」她抱著一大抱衣裳,掀起門簾啪嗒一聲進去了。竹門簾是我趁放牧的方便,騎著馬到三十裡外的供銷社買的。她細心地將四周用白布一針針地縫了一圈包邊。「這樣,就能用好幾年,」她說。

  她還想著「好幾年」的事!

  我進到裡屋去的時候,她還在納鞋底。

  「給誰做的?」我搭訕地問。

  「還有誰?這屋裡就兩個人,你說還有誰?」

  她抬起手,把針錐在頭皮上刮了一下。動作利索,手勢優美,宛如京劇的花旦一甩水袖。

  鞋底很大,那當然是我的。

  我脫了衣裳躺到炕上。夏天的土炕,到夜晚會自然散發出如月光一般的清涼。光脊背貼在薄薄的褥子上,就象浮在平靜的水面。我是一片落葉,任微風把我吹到任何地方。我曾想過:女人,我要逐漸地熟悉你!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僅僅是一個她就比剛開始接觸時更難以捉摸,難以預料。大腳的女哲學家說得對:你能把人「思謀」得透麼?

  尤其是女人!

  那天早晨,小李子開著拖拉機回來,我站在空空的拖斗裡。拖斗後面,還拴著兩匹馬。拖拉機在前面不慌不忙地用馬走的速度滾動著,馬無精打采地一步一點頭,仿佛瞌睡沒有睡夠。大隊正巧出工,全體農工在路日上看我們這支奇怪的行列。小李子先聲奪人,還沒有走近人群就大喊大叫起來:

  「媽的!這車能開麼?!還沒有到站就熄了火,把我們擱在荒灘上,幸虧老章半夜回來牽了牲口才拉著。要不,兩個人早都讓狼吃了!X他媽!不給咱們倆記四個工,老子跟他沒完……誰有本事誰來開吧,老子要回場部睡覺去了!」

  小李子跳下拖拉機,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回他當官的爸爸那裡「睡覺」去了。在人群裡,我看見她疑疑惑惑地盯著我的臉。

  「是你昨晚上回來牽的牲口?」她露出尷尬的笑容。

  「是我。」我沉著臉解下拴在拖車上的韁繩。

  「那……你咋不回家?」她跟在我的身後。

  「哼哼!」我冷笑了一聲。自我們結婚,我還沒有這樣冷笑過。「好象家裡不只你一個!」

  我很平靜地回答了一句,跨上光背馬,就向馬廄跑去了。

  自此以後,她就開始用這種既像是關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跟我說話。你怎麼理解都可以。但這畢竟比單純的埋怨聽起來要舒服一點。在此之前,她可是一直用埋怨和譏諷的語氣跟我說話的。

  並且,她洗衣裳也洗得勤了,有時我甚至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我過單身生活過慣了,」我說,「衣裳髒一點沒有關係,你看人家,比我還髒!」

  「你慣了我可不慣!」她強迫我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脫下來,「你身上一股馬汗氣,走到人跟前都嗆鼻子!盡看人家:人家去死,你也去死?!」

  也許是這樣!

  同時,不論我吃多少,她再也不說「咱們的定量可不夠了」這類威脅的話。

  現在,她又給我做鞋,一針針地納著鞋底。她說忙,指的就是這件活。

  然而,我倒於心不忍了。何必拖著她呢?

  「香久,」我在炕上躺了一會兒,眼睛看著頂棚說,「你怕剛結婚就離婚,名譽上不好聽,那麼我們安安靜靜地過上一年吧,到明年,你去提我去提都可以。我們好合好散。理由嘛,就說我們感情不合。要不,就說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生活習慣怎麼也搞不到一塊兒。你看怎麼樣?」

  她不回答我。屋裡只有嘶啦嘶啦納鞋底的聲音。

  一隻大甲蟲砰地撞在玻璃上,想來撲燈火,卻仰面朝天地落在窗臺底下,嗡嗡地直叫。

  廣播喇叭裡吹響了熄燈號——十點了。這是「全國學習解放軍」以後的新氣象。即使在這個荒僻的小村莊,作息制度也一律由軍號來指揮。軍號是錄在唱片上的:起床號、出工號、收工號、熄燈號……場部管廣播的小姑娘搞不清楚,經常在出工時播收工號,收工時播起床號。

  可是今天播的很對:是熄燈號。

  她動作麻利地將一大截麻繩繞在鞋底上。轉身拿起管帚沙沙地把褥子掃乾淨,還沒有躺下,就啪地把燈拉滅了。

  時間在黑暗中流逝,生命也就隨著消融。窗臺下面的大甲蟲還在嗡嗡地叫,始終沒有翻過身來。也許它永遠翻不過身來了,但它仍要不懈地翻。一會兒,甲蟲的嗡嗡聲和我耳鼓膜裡面的血液流動聲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甲蟲的聲音,哪是我血液流動的聲音。於是我覺得我似乎就是那只甲蟲。我的背麻木了;我感到疲倦;我的四肢很沉重……而在我朦朦朧朧快入睡的時候,她卻忽然說起話來:

  「你可以上醫院去看看嘛。我聽說,這病是能治的。」

  我終於弄清楚了這聲音是她說的話。我使勁地把我的精神找回來。把神經調整了一下。為了表示心平氣和,我又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現在醫院哪有看這種病的?只有人工流產,結紮……」

  「到大醫院去。」她的聲音好象離我很遠。「要不,找走江湖的郎中。」

  「笑話!」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到大醫院要證明,別說場部不給我開這樣的證明,就是開了。醫院一看我這樣的身分,又是看這種病,連號都不會讓我掛。江湖郎中?現在哪兒有江湖郎中?早讓人家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我清醒了以後,我驀地發現我內心裡早已滋生了不能跟她再繼續生活的念頭。我斷然地拒絕了使我可能好轉的一切機會;我要把這道溝挖得更深一些,使我和她之間的地殼開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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