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大約十一點多鐘,我回到了我們的生產隊。我的小村莊在月色中靜溢地入睡了。一排排土黃色的房舍,宛如一個個勞累了一天的莊稼漢,整整齊齊地躺在土黃色的田野中間。在林帶地裡,我就看見第一排房舍有兩盞雪亮的燈光。一盞是生產隊的辦公室,另一盞是原來生產隊的庫房,那就是我的家。這麼晚了,她還沒有睡,一股柔情,一股憐憫,油然在我心間蕩漾。

  是先去辦公室向曹學義報告?還是先回家去看看她,叫她早點睡覺?我離開大路,走上由人的腳踩出的小道,在稀疏的楊樹林中穿行。去年落下的乾枯枝葉在我腳下沙沙作響。夜間清冷的風穿過樹梢,雀窠裡發出雛鳥輕聲的驚叫。楊樹林的外圍,植著一株株沙棗樹。這是西北特有的樹種,粗棘的褐色的樹皮,彎曲的多刺的樹幹,銀灰色的並不鮮豔的樹葉,然而它開的米粒大的小黃花卻馥鬱異常。這種樹在乾旱多堿的土地上也能生長。它並不需要大自然給它多少雨露,卻毫不吝惜自己的芳香。

  這時節,沙棗花早已凋謝,枝頭掛著累累的不青果。到了秋天,它就會滿樹金黃。我走過一株株沙棗樹。在快走到盡頭時,辦公室的燈倏然滅了。就象小村莊突然閉起了一隻眼睛。從辦公室裡走出一個人,明亮的月光中,我一眼就認出了是曹學義。他並不向後排房子他家的方向走,而是向小庫房,也就是我的家走去。正在我詫異的當兒,他已經一推門跨進了我的家。門裡的燈光急遽地泄出來,一條長長的光柱射向田野。而一刹那間,門又閉往了。

  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我的家也倏地熄滅了燈光。

  小村莊在我的面前緊閉住了兩隻眼睛!

  整個小村莊都睡著了。我被摒諸在小村莊的外面。只有我是清醒的。

  「這件事終於發生了!」

  我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沙棗樹的樹根上。我聽見粗棘的樹皮嘶啦嘶啦地刮扯著我的帆布工作服,但我的背部卻毫無知覺。

  回顧過去所受過的淩辱,與所有不幸的人的所有不幸的遭遇比較。唯獨這種屈辱我還沒有受過。沒有受過這種屈辱倒使我覺得驚異,感到意外,不相信命運會如此厚待我。似乎我天生下來就註定了必需經過一切痛苦,要穿過水與火與劍與蛇築成的全部煉獄。近幾天,我開始有隱隱約約的預感,經受這種屈辱的日子恐怕即將來臨。我早已象被逼到牆角下的瘦狗,弓著腰,夾著尾巴,血紅的眼睛無望地瞅著高高舉起的棍棒,無能為力地等待著它落在我的身上。唯一祈望的,只不過是它別把我的骨頭打碎,讓我還能爬,還能吃,還能養傷,還可以痊癒。

  此時此刻,這一棒終於落下!

  我又一次驗證了自己的直覺。

  我癱倒在沙棗樹下,我的手死命地揉搓著粗棘的樹皮,幾乎使手掌開裂,仿佛是我要借此恢復我的知覺,以便檢查我受傷的程度。

  「喂,你咋躺在這裡?」忽然,一個幽靈從空中飄來,踢了我一腳。「去拿起砍柴斧!你們家門背後不是放著一把嗎?你身上又有鑰匙,一下子把門開開闖進去。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間,豈能受這般欺侮?!」

  我抬起頭。這位幽靈穿著宋代官服,微黑的面皮,矮胖的身材,眼如丹鳳,眉似臥蠶。他捋著髭須說:

  「我們兄弟決不會象你這般無能,連武二郎那位號稱『三寸丁』的大哥,也要和姦夫淫婦拼個死活,何況你七尺之軀,膀大腰圓,一表人才,你容忍了這種事,再有何面目見九泉下的父母!」

  這倒是可以試一試!結婚那天,牆上居然有橫七豎八的屍體,這是不是一個預兆?但是……

  「宋大哥,」我叫道,「可是,時代不同了,你殺了閻婆惜,可以逍遙法外,而我呢?現在沒有一個水泊梁山……」

  「照我看,你們現在也和宣和年間相差無幾。」宋江說,「主上昏庸,虎狼當道,忠良受害,此時不揭竿而起更待何時?水泊梁山也是好漢們創建的……」

  「大哥,時移事易,」我說,「現在的領導集團,要比你們古時複雜多了。領導集團內部,就有著許多愛國憂民的人物,他們正在艱難在工作,想把國家推向正路。下面老百姓的輕舉妄動,實際於事無補。」

  「短見,短見!」宋江呵呵笑道,「上下結合,朝野結合,內外結合,才能開闢你所謂的『正路』。如沒有下面的、在野的、外部的力量,你所說的憂國憂民之士在朝中也孤掌難鳴,最終還是讓虎狼收拾乾淨,打入天牢。你趕快拉起一支隊伍,支援在朝的忠良,以清君側,正朝綱!」

  「大哥,你所說的『隊伍』,正是我們現在叫『反革命組織』的東西。現在以無產階級名義建立的專政機關,可不象你們那時的『捕快』!在這種組織還沒有形成的時候,他們就會聞風而動;他們圍捕的行動甚至比你組織的行動還要快!這十多年來,他們是寧肯錯捕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的。一九六八年我從勞改隊出來,迷迷糊糊地以為真有個『劉鄧司令部』而潑出命去尋找他們,可是不但毫無所獲,反而被戴上帽子,投進了監獄。你當是那麼容易嗎?譬如,你已經棄世幾百年了,他們還要把你拉來批鬥。幸虧你白天不會出現,不然也要當場將你逮捕!」

  「唉!真可謂『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宋江仰天長歎。「如此說來,你一個縷蟻也無法匡救社稷。那麼,乾脆宰了這一對狗男女,然後再自盡,也給世上的為非作歹之徒一個懲戒。」

  「這雖然不失為一個匡正世風的辦法,」我說,「可是,宋大哥有所不知,我和她名義上是夫婦而實際不是夫婦,我沒有必要為他們舍掉自己的性命,儘管我並不貪戀塵世的生活……」

  這時,呼呼地刮來一陣夜風,楊樹和沙棗樹的枝葉通統搖來晃去。它們投在地上的迷蒙的影子被攏起來,成了一團彌漫的黑霧。空中,又響起了另一個幽靈悲切的聲音。

  「這都是因為月亮走錯了軌道,比平常更接近地球,所以人們都發起瘋來了。」幽靈的面孔黛黑,穿著古威尼斯軍人的戰袍。原來他是摩爾人奧賽羅。他兩眼發呆,旁若無人地在黑霧中飄過。「我的勇氣也離我而去了,每一個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奪下我的劍來。可是好惡既然戰勝了正直,哪裡還會有榮譽存在呢?讓一切都歸於毀滅吧!」

  他在地獄裡被折磨成了瘋人。折磨他的還有自己的良心和悔恨。他淒厲的聲音似乎在告誡每一個想殺妻而又自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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