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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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有七、八十塊錢。」我說,「不過,我還可以向人借……」我想到了羅宗棋。 「不要借。」她撇撇嘴,「借了還要還,一月一月捯不清……你咋就存這麼點錢?單身了這麼多年。」 我又覺得手上冰涼,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熱水。 「怎麼能存得下錢?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二十六塊錢工資,要吃飯、要穿衣、要抽煙,七扣八扣……要不,我把煙戒了吧。」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決心,在勞改隊那麼困難的情況下我也沒有戒掉。但這場戲的發展規定了我要說這句臺詞。 「不用戒,」她說,「以後在別的上面省一點就行了。我還存下錢來著……」 她低著頭用食指劃著箱蓋上的木紋,好象在等我問她。但我沒有問。於是,她抬起頭朝我詭秘地一笑,說,「要比你多得多!」 我也朝她一笑。我想,多也多不到哪裡去!勞改勞教釋放人員,一律是農工一級工資——二百七十角!還能有什麼富裕? 「那好嘛,以後你當家就是了!」我說。 「那當然!」她象得勝似地笑起來。 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奇異。原來是一個幻影,我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叫她說什麼就說什麼。現在,這個幻影從腦海中浮上來,跳出來,完全脫離了我,成了站在我面前的一個獨立的實體以後,她所做的、所說的,竟然和她在我腦海中時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我原來以為我非常熟悉她,而現在卻覺得她很陌生。 可是她卻比在我腦海中時生動,有立體感和肉質感。她溫暖的、帶有一點蔥味的鼻息微微吹拂著我的臉;她豐滿的胸脯隨著鼻息一起一伏。她的肩膀是滾圓的,結實的,兩條美妙的曲線連結著她的兩臂……這樣,她又和那個幻影疊合在一起了。 看來沒有什麼可再討論的了,我們在沉默中互相期待。她的手指在木箱上不安地劃動;我坐在馬老婆子床上也惴惴不寧。但仿佛那一套非常現實的討論已經敗壞了房子裡的空氣,壓抑著我們的情感,使我們難以突破那一刹間就能突破的界線。 等了片刻,她又抬起頭問:「你看上面會批准你麼?你現在這樣的身分。」 「我想會的。」我苦著臉笑了笑,「你不是說現在的情況比過去好了一點麼?」 她也笑了。但笑得沒有勁頭,沒有內容,沒有方向。笑得很惆悵,很迷惘。 「唉!咱們哪兒跌倒在哪兒爬吧。」她感慨地這樣說。 我驀地很受感動。原來,我們結合的根在這裡!她這時才真正發射出潛在於她身上的吸引力。我想握住她放在木箱上的手,輕輕地把她拉進我的懷裡,可是黑子突然在院子裡大聲罵了起來: 「老子超了假,我看哪個『丫亭』的敢扣老子的工資!啥時候了,還搞『管卡壓』呀!叫那些『丫亭』的上北京去……」 接著,又傳來曹學義的聲音: 「咋啦?黑子,你瘋啦?誰說要扣你工資?!」他又壓低嗓門說,「進屋去,進屋去!你超的天數,我已經跟會計說過了,按給隊上買東西的出差來處理……」 這就是我的戀愛和求婚麼?睡在被窩裡,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總覺得它來得太快,中間似乎缺少某些環節,因而即使得到了手的東西,也有一種份量不足的感覺。即將體驗新的生活的興奮,又使我的心不住地別別跳動。涼颼颼的月光從窗戶外瀉進來,沒有睡著也進入了夢境。而夢境一旦變為現實,現實卻又仿佛在為非現實的夢境了。國家與個人的現在與前途,都成了把握不住的東西,神秘莫測的東西,於是只能把一切歸之於「劫數」和命運了。 上午聽到的廣播在耳邊又響起來:「他們打碎了解放前反動統治階級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天命論』」等等。他們是怎麼打碎的呢?見鬼!我和她的結合,好象正是「天命」!「劫數」和命運,是宇宙的魔術師,總是在人完全不能意料的情況下,變出個什麼環境兒來。它製造出想像,製造出希望,然後又使一切落空;它製造出失望,製造出虛妄,然後又把理想和希望給予人們。我一一地回憶了過去的愛情,與之相愛最濃烈的偏偏沒有能與之結婚,而與我結婚的卻也是一個希望,一個幻想中的肉體;理想的沒有能與之結合,而與我結合的又是我的理想——這話究竟應該怎麼說?有人說愛情是給予,但我能給她什麼呢?什麼也沒有!這裡沒有愛情,只有欲求;婚姻原來不是愛情的結果,而是機緣的結果。唉!還是一位詩人說得對:「夫人,你我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老周,老周!」我突然大聲吼起來。我想隨便叫一個人來談談。 周瑞成馬上驚醒了:「什麼?什麼?出了什麼事?」 「啊,沒有什麼。」我的情緒又陡地低落下來。「有火柴嗎?……我抽支煙。」 「睡吧,睡吧!」他不滿地翻了一個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吸煙,哪來的火柴?!」 第十二章 我總是克制不住地要向牆上那張報紙瞥去一眼。報紙上有一幅照片:「美國侵略軍在美萊地方製造大屠殺」。照片很小,模糊不清,但還可以大致看出來地上躺著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新房裡糊著這麼一張報紙,這張照片又糊在正面,使我很不舒服,但我卻沒有把它調換下來。 還有這一床花被子,被面繡的是兩台帶著犁鏵的拖拉機。多麼沉重!難道我和她要在這巨大的機械下入眠? 牆是黑子幫我糊的。他當時興衝衝地從隊部辦公室抱來一摞報紙,往地上一撂,卷起袖子說: 「哥兒們,瞧我的;這土牆沒法兒刷白灰,糊上報紙一個樣!你沒看人家美國,還用報紙蓋大樓咧!」 他從報紙中抽出一疊,摔在我正在抹泥的炕面上,又說:「喏,我知道你要看《參考消息》,特意給你偷了些。可看那玩意兒有啥用?現在外國人也跟咱們學。這不,又是哪個共(馬列)在誇咱們的『五七道路』。真她媽吃飽了撐的!叫他們下放到農村試試看!……」 我在看報紙,他在糊牆。於是牆上就出現了這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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