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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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我懷疑我選擇錯了;我完全不應該邁出這一步。我突然產生某種厭惡和煩躁的情緒,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反對我自己。我開始仔細地看著她。這次卻是用一種冷靜的購買者的眼光。她不能算是很美,但她的臉,她的黑得發亮的頭髮,的確具有女性的魅力。和馬老婆子迥然不同,她的臉上根本找不出一點她生活的經歷,只有成天抱著非現實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麼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春。那麼她是哪一種人呢?她臉上有一種很純淨的天真。這種天真使她的面部泛出一層非現實的、超凡脫俗的光輝。然而,再細細地看,這層超凡脫俗的光輝下面,似乎又掩蓋著成天什麼都不想的愚蠢。於是,這張臉成了一張十分耐看的臉。叫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愚蠢呢還是天真? 但是,她端端正正靠在牆壁上的上身,那副象貓似慵懶的、好象經常處於等待人去撫摸她的神情,千真萬確就是我在八年中的想像。一個幻影而又不是幻想。微微聳起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僅在視覺上就使人感到具有彈性。她身上沒有一點模糊的地方、無性別的地方,仿佛她呼出的氣息都帶有十足的女性,因而對男人有十足的誘惑力。這個發現,使我內心裡陡地感到一種潛在的危險,卻並不知道會有哪種危險。可是,又正是這種危險感刺激起我非要向前一躍,非要試探試探…… 「馬老婆子跟你說過了嗎?」我終於開口了。 「嗯。」她終於抬起頭來,用微笑的眼睛看著我。「說過了。」 「怎麼樣?」我問這話的語氣就像是邀請她去散步。 「你為啥叫她來說呢?這事最好咱們自己談。」她說這話的語氣就像是討論我向她借錢。 「我們自己談也好。因為……因為,」我有點招架不住了,口齒不清的說,「因為我過去,過去沒談過這種事。所以才請她……」 「你過去真的沒談過?」 「真的!」我向她堅決地保證。實際上,所謂的「過去」我只從一九五七年算起。一九五七年以前連我自己也不以為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咋會呢?」她雖然還微笑著,但還是抱有懷疑。 「你想想,從五七年開始,我就不斷地在運動裡當『運動員』。」說到這方面,我流利起來,如數家珍地向她報了我的履歷。「你看看,我還有工夫變對象、鬧戀愛嗎?」 「唉!」她搖搖頭。「真難為你!」但隨即她又笑了:「那麼,還要我來教你?」 我涎著臉笑道:「你教教我也好。」我覺得跟她在一起生活會很輕鬆。 「老實說,」她突然變得很正經,「到咱們這個年紀,又經過這麼多事,啥『戀愛』都談不到了。主要是要成個家,象大傢伙兒一樣過日子。」 「這點正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說。可是我心裡覺得我們想的並不完全相同。 「這樣,咱們誰也別說誰……過去的事,都別再提了!」她用冷冷的目光盯著我。我理解她是在用一種強硬的態度維護她的弱點。我低下頭吸了一口煙。我想,我在感情上也不多麼貞潔。難道我沒有愛過別的女人?並且是真正地愛? 我點點頭:「當然!既然是、既然是……」 這「夫妻」兩個字,我怎麼也說不出口。既不習慣,又彆扭,而且中間隔著兩公尺的距離,純粹像是在談買賣。我突然感到我們兩人都很可笑、很奇怪、很狼狽。 她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站起來,從床上拿出一個綠色的鐵皮暖瓶,又拿起一個玻璃杯,問我:「要茶葉嗎?」我說我不要,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這時我才發現她臉上充滿著溫情和柔順。水倒進杯子裡,發出細語似的聲音。水是沒有形狀的,它倒進杯子裡就成了杯子的形狀了。一句我很喜歡的詩驀地閃過我的記憶。 她把水放在我面前的木箱上,人並沒有離開,而是和杯子一起伏在木箱上。我們立即縮短了距離。這時我應該做些什麼?我伸手就能撫摸到她。但是,她卻問了這樣的話,又使我的念頭退縮了回去。 「那麼,你現在手裡有多少錢呢?」她撩開耷下來的額發問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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