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被面是我們連隊勞改、勞教、群專、坐過牢的人集體送的。不屬￿這個行列的,只有那位大腳的女哲學家。每家出五毛錢,在不足一百戶的小村莊,居然湊了二十多元。多麼大的一個數字和多麼小的一個數字!

  「這是我安排的。」馬老婆子跑了三十裡路回來說,「別的顏色都不好,就這種好,彤紅彤紅的,給你們衝衝喜,明年抱個大胖小子!」

  於是拖拉機牽引著犁鏵就開到了我們炕上。

  整個象場夢!

  而且這場夢還在繼續做,還要做下去。

  世界給每一個人規定的路都非常窄。只要在這條路上邁出第一步,就必須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人只有在走第一步之前可以選擇,一經選擇了之後人便成了木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兩旁的高牆把人向前推擠。

  那天,我去拜訪黑子。一進門,黑子就喊:

  「好哇!聽麗芳說你要跟黃香久結婚?你們兩個真配絕了——一對新夫婦,兩件舊傢伙……」

  何麗芳說:「你別胡說了。人家老章可不是舊傢伙,還沒開苞哩!」說完,在黑子身後向我擠擠眼。

  「你懂啥!」黑子在他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男的不叫『開苞』那叫童男子。行呀,老章,你他媽樣樣都是真格的,連那玩意兒都是原裝貨!說吧,你需要啥,包在我身上!」

  我開門見山地向他說了我的打算。

  「沒說的!」他拍拍胸脯。「我去找曹學義。他要不批,我讓他嘗嘗全場北京青年這幫哥兒們的厲害!這些『丫亭』還不知道,北京連老戰犯都釋放了哩!」他又用手捂著嘴說,「媽的!我這趟回來沒給他少送,光二鍋頭就是兩瓶……」

  「還有一鐵盒奶油糖,喂他的醜老婆!」何麗芳在一旁補充道。

  「是呀!快,麗芳,找張紙來,這就寫……行,這張就行,這他媽的還是我在西單商場買的信箋哩!……喏,給你筆,你劃一劃,看有水麼?就這樣寫:反革命分子章永璘和勞改釋放犯黃香久,自願結成反革命集團……」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開始寫從未寫過的嚴肅的申請書,卻是在戲濾的氣氛中,懷著一種戲諺的心情。我接過紙——原來這不是什麼信箋,而是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翻在空白的一面,拿起筆,沉吟了一下。

  「喂,黑子,」我說,「我看應該先寫一條語錄。」

  「寫啥語錄!」黑子拍著桌子說,「你寫上『要對資產階級專政』,只怕你這一輩子也要打光棍!人家會說,你他媽老老實實改造就完了唄,還結個啥婚?你們這些『臭老九』哇,盡會拿別人的鞭子抽自己!」

  「也別這樣說。咱們也會各取所需,為我所用嘛。」我說,「有了!你別搗亂。」

  於是我提筆寫道:

  毛主席語錄

  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並且盡可能地將消極因素轉變為積極因素,為建設社會主義社會這個偉大的事業服務。

  申請書

  今有三隊農工章永璘,男,三十九歲(婚姻狀況未婚)與農工黃香久,女,三十一歲(婚姻狀況離婚)申請登記結婚。雙方皆出於自願。保證婚後繼續改造,接受監督,在支部的領導和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下,為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添磚加瓦。望隊黨支部研究批准為荷!

  敬禮!

  章永璘

  黃香久

  1975年4月

  「哩!」黑子拿起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象欣賞書法家寫的條幅似的,「真他媽沒的說!還『為荷』哩。語錄背得滾瓜爛熟,你他媽能當黨委書記了!就憑這筆字,他『丫亭』的也得批!等著,我這就找他去。」

  「還有房子呢?」何麗芳拽住他。「房子的事也得跟曹學義說清楚。」

  黑子思忖了一下。「這房子嘛,我看你們也別擠兌馬老婆子,也別擠兌周瑞成,都他媽夠可憐的……」

  「我看讓他們倆也搬到一塊兒去算了!」何麗芳笑著打岔。

  「去去去!一邊兒晾著去!」黑子說,「我看咱們另外想辦法……哎!咱們問他要那兩問原來放工具的庫房。」

  黑子走了以後,何麗芳朝我抿嘴笑道:「我說,老章,她要生不出娃娃,你可別嫌棄她。」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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