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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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喇叭又響了。金屬的聲音在濕潤的空氣中傳得很遠。它在播送午間新聞:「……通過學習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進行階級教育,在先進集體、先進人物的帶動下,開灤煤礦廣大職工的精神面貌發生了深刻變化。他們破除雇傭觀點,增加了主人翁的責任感,共產主義精神大大發揚,新人新事不斷湧現;他們打碎了解放前反動統治階級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天命論』,進一步解放思想,有力地推動了生產和技術革新的發展……」 我支起耳朵聽了半天,只知道了開灤煤礦的工人也信「天命論」,除此之外它什麼也沒有說! 這樣的「新聞」我蹲在田埂上也能寫十幾條。 曹學義不知怎麼也歎了口氣,對廣播罵了一句「他媽的」,站起來,折了根柳樹枝,象京劇中策馬那樣,一路揮舞著走了。 馬老婆子這時才從我身後的林帶地裡鑽了出來。她一手扛著鍬,一隻胳膊夾著捆乾柴。單身的女農工都不在食堂吃。她們有本事自己做飯,並且在做飯中獲得女性的樂趣。 「老章,還不回去?廣播都響了。」她從廣播裡聽到的信息就是收工。 「這塊田還沒有澆滿哩,我還要等一會兒。」我笑著問她,「怎麼樣?」而我看她那張臉又放出了十六歲的光彩,已經猜到了一大半。 「她叫你自己去說哩!」她也在我旁邊蹲下來。「沒問題!」她信心十足。「你別聽她說不結婚、不結婚,可心眼裡巴不得有人來找她。女人都是這樣……」 「你怎麼跟她說的?」我又向她靠近。「她又是怎麼跟你說的?你跟她說了是我叫你去說的嗎?」 「當然,我當然說是你叫我去說的羅!她光是說:你讓他自己來。」 「你看有把握嗎?別弄得我下不了臺。」 「我不是說了嗎?沒問題!」 黃河的水一流進麥田就變成了白色的泡沫,並且不停地歡快地咕咕叫。我覺得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對於未來我倒沒有多想。難得的是我邁出的第一步就沒有受到挫折。這在過去十幾年中似乎還沒有過。 「那麼我什麼時候去說?」 「還『什麼時候』!難道你還要挑個黃道吉日不成?」馬老婆子指點我,「你今天晚上就去。你一進去,我就出來。」 「我怎麼開口呢?」 「那還不好開口?看你這個聰明人!我已經給你開了頭了嘛!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再說,保險成!」 「你怎麼知道保險成?」 「哎呀!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鍋紋(問)到底!我們倆在一個屋子住了兩個來月,我還有啥不知道的!象她這樣結過兩次婚的人,她還要個啥樣的?想嫁當官的,當官的不要她,別看她長得不賴!想嫁工人。戶口進不了城。他嫁了你,只怕她美的……」 我稍稍有點不快,我現在希望人家說她好,希望說我要得到她非常困難…… 晚上,我到她們房子裡去了。我推門的時候忽然感到,這並不需要勇氣,並不怎麼神秘,完全不象浪漫主義小說上寫的那樣有一種玫瑰色的氣氛。 房間真的跟洞穴一樣,不過點著一盞很亮的燈泡。房間的格局和我跟周瑞成住的那間完全相同,只是乾淨一點,整齊一點,農場所有的房間都有畜籠式的同一性。十年來「大批判」的發展剝去了人的一切發展,頂峰也就是出發點,於是我們最終還原為生理學意義上的男人與女人,返回到猿剛變成人的那一瞬間。搶親、拉郎配、父母之命、禮聘、私訂終身,直到自由戀愛,那都是以後的事。既然我們剛剛才變成人,還帶有靈長目動物的原始性,那麼我們相互聞聞身上的氣味就行! 果然,馬老婆子笑嘻嘻地嘟嘟了兩句,就拿著她手上的針線活出去了。我一點也沒吸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你來啦,坐嘛。」黃香久放下手裡的書,拍拍她的床鋪。好象她已經知道我要來,床上更換了一條洗得很乾淨的條格布。 「看的什麼書?」 我以為我有話可說了。我拿起書看了看,原來是半本《實用電工手冊》,連我也不懂。 「啥書!馬老婆子剪鞋樣的。」她笑了笑。「我還看啥書,識的幾個字都快忘光了。」 「可以繼續學嘛,」我心不在焉地說。我撂下書,想就勢坐在她拍的地方,但那本書恰好撂在我最適當坐的地方,我只得又坐在馬老婆子床上。 她又拿起《實用電工手冊》嘩嘩地翻,低著頭揀著看裡面的圖畫。仿佛很專心致志,書裡沒有一張畫片,只有幾幅線路圖。 我掏出煙點著,默默地吸了幾口。我的精神恍惚遊移,因為一切離我原來想像的都太遠。求婚,完全不應該是這樣的場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分花拂柳,含笑不語。口舌生香,陳倉暗渡,桃源迷津……這不是談判,而是兩份情感的化合,立即就會在化學反應中產生出一種嶄新的結晶。可是,這裡的愛情呢?有愛情嗎?去他媽的吧,愛情被需求代替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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