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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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應該是從報紙上、廣播上宣傳得人人皆知的事情;報紙廣播的背後,肯定還有一份份從一位數直到三位數的「紅頭文件」。但在荒僻的居民點,在一個由風暴無意識地拋來的雜物湊合起來的小村莊,在住在這個小村莊的我眼裡,從傳播媒介中傳來的國家大事,就象一連串象形文字,一連串符號,那是它,而又不是它。需要從那些曲裡拐彎的筆劃中找到通向它的途徑。可是那曲裡拐彎的筆劃構成了一座真正的米諾斯迷宮,局外人註定是不可理解的。最高層的、龐大的國家機器,把它的力經過無數傳動杆傳遞到下面,到此地,好象要經過月球把太陽的光反射到地球上來的相同里程,我們的神經末梢只能感覺到一點點輕微的顫動。在這裡,大自糧食定量的增減,小到今天書記主動「請」我抽一支香煙,你就在這裡面去捕獲微妙的信息吧。 理解是不可能的,完全得憑感覺,於是一切都神秘化了:隕石、地震、母雞司晨、怪胎、毛孩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自然現象,和越南停戰、西哈努克訪華、姚文元的大塊文章、國宴上姓名的排列以及在曲徑小道旁開出的新聞之花,對社會的影響仿佛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這是「天人合一」學說盛行的時代;我們又返回中世紀。我努力從哲學、政治經濟學中理解規律,書上的東西全是明明白白的,我大致知道社會要往什麼方向去。這種理解不但是支持我生存的樑柱,並且化為我靈魂中直覺的觸鬚。但一接觸實際,一切都紊亂了:那些傳來的信息全非線性排列,而是帶有極大的隨意性。它逸出了常規,並且干擾了直覺,就和飛機施放的金屬雨干擾著雷達波一樣。 但是,這個信息非同一般。直覺告訴我外面是真正要起變化。一股火焰穿過煙囪;一股熱流貫穿我周身的血脈。同一條船上翻下來的,不管是先翻下來的或是後翻下來的,現在終於有一個人爬上了那條大船,並擔任了船長,他當然首先要指揮營救。至於那條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以後會向哪兒開,得等到把所有的落水者撈上來再說。 她的眼睛帶著詢問的神情望著我。一對女人的眼睛,不是羊的眼睛,但卻象羊的眼睛一樣溫順、懷疑、警惕、遊移。而這時我能向她說什麼?一種朦朧的感覺不能算是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難以進入那座迷宮。我並不想把那條大船擊沉:既然我已經落水了,大家都下來吧!這條船應該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上去,晾乾我的衣衫,舔淨我的傷痕,在陽光下舒展四肢,並在心靈深處懷著一個隱秘的願望:參與制定船的航向。十幾年來的經驗已經說明了:可以由一個人掌舵,但不能由著一個人把船愛向哪兒開就向哪兒開。但我能把這些說給她聽嗎? 電燈泡雪亮,我已經不習慣這種光明了。羊圈裡幾個月來點的都是上一個世紀的煤油燈,我喜歡那種黑暗中的溫暖。在黑暗中想像著呢喃的細語,輕柔地撫慰我寂寞的神經……而現在我面前竟坐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且是她!她在勸我,用那款款的動聽的聲音。但這個聲音又言不及義,仿佛有弦外之音。我忽然悟到了她目光中詢問的意義:這間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和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難道除了「申訴」、「平反」,就沒有別的話說嗎? 她的目光中不僅有詢問和遊移,那閃閃爍爍的光波裡還有期待、盼望和默許。仿佛她己支好了一種架勢,只等待我猛地一擊。但她又絕不會進行抵抗,她準備好了在我的一擊之下全面瓦解。我坐在這邊床上,她坐在那邊床上,中間是一條褐色的泥地,不足兩公尺。這真正是一條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你把它當成森嚴壁壘就是森嚴壁壘,你不把它當回事它便會化為烏有,彈指一揮就能抹去。時間在默默地流淌。她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詭譎而神秘。 那大膽而又無聲的呼喚在岑寂中頻頻作響;雖然她穿著衣服,但薄薄的襯衫下有鮮明的輪廓。一個赤裸裸的肉體又在我眼前呈現了出來。政治的激情和情欲的衝動很相似,都是體內的內分泌。它刺激起人投身進去:勇敢、堅定、進取、佔有、在獻身中獲得滿足與愉快。今天是個好日子。好事怎麼都擠到今天一塊兒來了?這是值得慶祝的!我好象已經半解放了!我臉上也乏起了詭譎而神秘的微笑。我想她能理解;我想她能知道我在想什麼,既然她能識別男人不同的眼睛。那黃色的內分泌不斷地增加;我醉醺醺的。我體會到一種惶惶不寧的幸福,一種極為快樂的緊張。我又覺得口乾舌燥,象在蘆葦蕩中一樣…… 但正在我想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的時候,馬老婆子卻推門進來了。 「唉!四處找不到墨水。」馬老婆子向我和她的臉上搜索似地各瞥了一眼。「真命苦,寫個申訴書都這麼困難。」 「你到辦公室找去,」她慫恿她,「會計那兒有。」 「呵!那可了不得!」馬老婆子佯裝驚嚇地說,「那曹書記又要問了:你寫啥?你又沒親沒故,要寫信?肯定是寫告狀信!」 我們都輕鬆地笑起來。馬老婆子滿布皺紋的臉上又露出十六歲的天真。 「還是你們好,」馬老婆子說,「要不在乎它,也就不愁了。」她又在木箱前坐下來,操起一件縫了一半的衣裳,頭埋在衣裳上,單刀直入地說,「真的,我不是說笑,你們倆正好是一對!」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抿著嘴笑。 馬老婆子是好心,可是太急切了。 我說:「你大概是指我不寫申訴,她也不寫申訴吧。那麼,你寫申訴,周瑞成也寫申訴,你們不也正好是一對嗎?」 「你又沒正經了!」馬老婆子把針在頭皮上一刮。「我說的是真格的!你們倆都勞改過,誰也別嫌棄誰;年齡也相當;你有文化,人家文化也不低,上過初中哩!黃香久一搬進來,我就想到了,就等你回來呀。」 「去、去、去!」她笑道,「我再不結婚了。這輩子結婚結夠了!」 「咦!」馬老婆子教訓她,「咋能不結婚呢?女人天生下來就是跟男人配對兒的。」又說,「我是沒人要我,有人要我也結婚!」馬老婆子的決心倒挺大。 「怎麼沒人要?」我說,「原先那個貧農團長就要,可是你不跟。」 「那不行!」馬老婆子正色說,「他有妻有子的。他要是沒家,我也跟他了。他人還挺不錯哩,長得人高馬大的,能踢能打,是塊當官的材料。他給我戴上帽子,本想壓壓我的傲氣,沒有別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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