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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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她還戀著他。可是他卻把她逼得離鄉背井,勞改三年。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逃出來呢?」我不滿地問。 「那其實也不是他鬧得我受不了,是老家吃不飽。逃出來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咱們是成幫成夥地逃的……可就是我倒黴!」 「可是你要想想,那張通緝令還是你那位團長發的呀!」我想說,你別這樣癡情了! 「唉!他只是想把我抓回去,放在他的跟前。誰想碰在運動上……」 沒有辦法!這真如黃香久說的:感情上的事,誰能說得清楚?我看看黃香久,她只是瞅著馬老婆子笑。這種笑意味深長,是同情她?是卑視她?是譏訕她?抑或是鼓勵她再提我們兩人的事?…… 從她們房裡出來,滿天星斗,黑暗中,從北京上山下鄉來到這兒的女知識青年何麗芳,用哈薩克民歌《送你一朵玫瑰花》的調子輕輕地唱道: 我的價錢並不高 尼龍襪子兩麻包 要是你覺得過意不去 再加一塊羅馬錶 「哥兒們,」她走到我身邊悄悄地說,「到我那兒去坐一會兒咋樣?你這一冬天在山上撈足了,『大團結』總存下七八張吧?」 「這麼晚了幹什麼去?」我說,「明天去吧。」 「晚了才好辦事呀。我們那一口子回北京探親了。」 「你也不怕黑子回來擼你!」 「哼哼!他在外面也是這樣,靠兩根手指頭掙錢。」她的眼睛在墨似的暗夜中象貓眼一樣閃光。「這會兒,誰管誰呀?!」 「回去睡吧,」我勸她。「黑子跟我是朋友,我怎麼幹得出來?」 涓涓的細流在一點一點地啃齧上面的凍層…… 我仰天歎了口氣:我怎麼能把人「思謀」得透? 第十章 羅宗祺兩腳懸空地騎在大樑上。所謂大樑,不過是根胳膊粗的木頭。他在蓋他家的小廚房。 「整了你十幾年,你還這樣天真。我勸你不要抱多大希望。」他把釘子對好了部位,揮動起釘錘。「這不,我也平了反,我也主持了工作——當然要比他官小得多,可也是一方之主。但我這就告訴你,我能不能扭轉乾坤。」 咚、咚、咚!他好象很氣忿,又似乎要叫我清醒。我走了一上午,從我們團場到他的團場足足有四十裡路。陽光明淨極了,使我想起大海。我要到他這裡來求教那些象形文字。他能把我領進迷宮。但他剛把我領到第一道走廊,陽光就昏暗了。 我不停地喝著茶。茶很釅,我好久沒有喝過這樣的茶了。它會把帶血的肉食化得精光。一杯茶就能把我從食肉動物變成人。文明真是奇妙!垂著竹簾的房子裡還響著呼呼的聲響。那是朱蜀君在為我剁餃子餡。有肉有面就行,為什麼非要用麵包著肉才好吃?這一切我都不太習慣了。還有這小院:蜀葵雖然沒有開花,但已經長得很高。一小方平整的土地上,栽著西紅柿、辣椒、茄子的綠苗。黃土用筢摟得茸茸的,仿佛一條地毯。兩隻灰蝴蝶在漫無目的地翩飛,靠牆還有一棵小杏樹。 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我有一種回到家來的感覺,儘管這一切對我來說都非常陌生。我躺在帆布椅上,昏昏欲睡了,但又醞釀著要講話的衝動。 羅宗祺繼續說: 「我是這裡的團場長,可是給我配的搭檔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說一件事情你就知道,這個老太婆原先是秦渠農場的黨委書記,『文化大革命』當然一筢子全摟了進去。她女兒往牛棚裡給她寫信:媽,他們不讓我加入紅衛兵,咱們斷絕關係吧,哪怕暫時假裝一下也行。可她是怎麼回信的呢?她承認自己是徹頭徹尾的『三反分子』,要女兒真正地——注意,不是假裝的——跟她斷絕關係,在思想上徹底劃清界限,不要『溫情主義』,要她堅決革命到底。結果,一個十七歲的丫頭成了一個凶得叫人害怕的打手,據說打斷了兩個老地主的骨頭。你想想,一個連媽都不認的人還認得誰?只有這樣中了邪的媽才會教育出這樣中了邪的女兒! 「好。就是這樣一個老太婆,現在當了我的黨委書記。我說,讓農工們自己種點菜吧,這兒荒地多得是,業餘開點荒,調劑調劑生活也好。菜剛長出苗,她就派拖拉機去全犁掉了。我說,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長的一個茄子、一根黃瓜、一個西紅柿都是社會主義的財富,為什麼不讓他們種?她說,社會主義財富只能是在國營企業裡生產的,個人生產的一律是資本主義。她還背了一大套語錄,我當然說不過她。從此,我們兩個見了面都不說話,她走東,我走西。老章,你想想,一個團場長,一個黨委書記,是這樣的關係,工作能搞好麼,連在二者之間取個平均數都不行,雙方的力量都抵消掉了,最終等於零。 「從這點,我就推想小平。那老太婆至少還不是過去整過我的人,而小平偏偏跟整他的人在中南海裡劃一條船。你想想,把一群驚魂未定的人跟一群餓狼放在一條船上,會有什麼結果?而且,周總理還病著。哼哼!……據我看,這只能是悲劇的繼續!」 他停下手中的錘子,居高臨下地瞅著我。那眼睛使我想起悲觀主義的老乏羊。我也悲哀地微笑了。 「唉!」我伸了個懶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喂,老羅,我總覺得這場悲劇太長了,演了十幾年。不知道觀眾是什麼感覺,我這個演員是演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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