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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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下棋?這不,馬老婆子叫我替她寫申訴書哩。」 她們倆面對面地低著頭俯在一隻舊木箱上。木箱上攤著一張白紙。這時,我才看清楚她手裡捏著一支筆。 馬老婆子說:「老章,你回來了,我看還是請你寫。你文化深。」 「對不起,我從來不替人寫申訴。」我說,「要是你申請登記結婚,我就替你寫。保證上面批准。」 馬老婆子罵道:「死鬼!我結婚?我跟誰結婚?怕發昏去吧!」 我嘻嘻地笑道:「跟周瑞成吧。他老婆跟人跑了恐怕他還不知道哩,你們兩個正好是一對,他也在寫申訴書。」 馬老婆子也笑起來:「你呀,從來就沒個正經。我的小兄弟,你這輩子就是這張嘴害了你!」 「你才說錯了!」我隨隨便便地在馬老婆子的床上坐下來。這張床正在她的對面。「我這人從來就是正正經經的。只是現在人把正經話當成了玩笑,倒把荒唐事當成正經。再說,我前後五次的罪狀上都不是我說了什麼,而是我寫了什麼什麼。你看,我這樣的人你還請我來替你寫申訴書?只怕越寫越糟,再把你關進去!」 馬老婆子八歲就給山東的一家小地主當童養媳,當了八年老家才解放。丈夫比她大十歲,戰亂中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老家的貧農團長看上了她,但這個十六歲的小媳婦卻糊糊塗塗地拒絕了幸福。這位團長惱羞成怒,一直等到五八年「大躍進」才找到機會,給她戴了頂「地主分子」的帽子。她含悲忍淚逃到偏遠省份的這個農場當農工。 而緊跟在她後面的那張「通緝令」終於在六三年「社教」運動時找到了她,於是農場把她當成「逃亡地主」判了三年刑。雖然她早就刑滿釋放,但至今仍然是「地主分子」。她寫申訴書,是要求摘掉她頭上的這頂不合適的帽子。可是她曾親口告訴過我,那位貧農團長現在已經當了她老家的公社書記。地主的甄別是必須通過當地政府的,這不等於把申訴書往字紙簍裡送麼? 人活著必須有希望,我不忍心滅絕她的希望,只好跟她開玩笑。 「老章,你也申訴申訴吧。看你,都快四十歲了。你要是平反了,還能到學校教書去哩。」馬老婆子望著我,誠懇地說。 人都以為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希望別人也來嘗一嘗。 我從口袋裡掏著煙,眼睛看著馬老婆子的臉。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啊!她只比我大四歲,卻好象她活過的每一天都在這張臉上劃下了一道皺紋。怪不得連七十歲的老漢也叫她「老婆子」。 你回家去吧!我想,回到你的老家去!你這張臉就是最好的申訴書!讓那位過去的貧農團團長,現在的公社書記瞧瞧:「你還認得出你追求過的漂亮小媳婦麼?!」如果他還有一點心肝,他肯定會給你平反的! 但這種人恐怕連一毫克的良心也沒有! 然而,她還在希望著。不但自己抱有希望,還要把希望與別人分享。隱藏在縱橫交錯的皺紋下的善良,使她的臉上還經常會放出一點十六歲的光彩。 「我跟你不一樣。」我點著煙說,「我先是右派,後來又成了反革命,我都不知道應該申訴哪一件事好了。你把你的地主帽子平掉了,就萬事大吉!你寫吧,總有一天會給你搞清楚的!」 我這是真心祝願她。 「唉,」馬老婆子笑著歎了口氣。「能搞清楚就好。戴著帽子的日子真難過!」又轉向她問道,「咱們寫到哪兒啦?一九六三年……」 「等會兒寫吧。」她放下筆,向牆上一靠,「有人來了,還不聊一會兒。」 「是呀,是呀。」馬老婆子慌忙道歉。「你看,我為了自己的事都暈了頭了。你們坐著,我去找點墨水去。」 馬老婆子有意避開了。 是個有眼色的老婆子。 但她卻不識貧農團長的抬舉。 結果…… 沙棗花的香味更濃郁了,象雷雨之前那樣,從窗戶中、從門縫裡飄逸進來。在那間小屋,裡面的一切都想出去。在這間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想進來。 我問:「你怎麼不自己也寫個申訴?」 「嘿,無聊!」她落寞地笑笑。「感情上的事,誰能說得清楚?不是我錯,就是他錯。既然我已經勞改過了,還提它幹啥!再說,就是給我平反了,那三年時間能給我找補得回來麼?」 我無話可說了。她比我還看得透。 她穿著一件白襯衫。襯衫領口的鈕扣敞開著,露出一個三角形的前胸。皮膚仍然是黃白的,不用撫摸就感到它溫暖而光滑……我微笑了。 「你應該寫申訴。」她說,「你就從右派問題上捯騰起。後面的事,其實都是從第一件事上鬧起的。你平反了,沒准真跟馬老婆子說的那樣,還能去教書哩……」 「算了吧,」我擺擺手。「就是因為要從根子上捯騰起,所以現在我才不捯騰。」 「那要等到啥時候呢?」 我把眼睛從那三角形的胸脯上移開,想了想應該怎樣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坐起來,「鄧小平都平反了哩。」 「哦?」這倒是個讓我驚奇而興奮的消息,怪不得現在寫申訴書成風。「是真的嗎?」 「當然,人家都出來工作了。」 她白天想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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