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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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隊走過去了。後面。遠遠的地方跟著來了女隊。我現在才知道我在等誰;我突然又體驗到了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激動。 空氣灰濛濛的,渠邊青草上和水珠出呆滯無光。但是,這一切都因為能夠見著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著我,直到從我旁邊走過去才把頭扭開。她走在最後。她的後面是扛槍的「班長」。她手裡拿著一把鐮刀。這是用來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邊上,乾脆就用鐮刀來割,反正那裡也不會有稻苗。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眼睛裡跳躍著一種嘲諷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經很熟悉了的、很親切的目光。我們互相用眼色打著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飽了嗎?」「還湊合!」…… 她有著一張容光煥發的臉,在那張臉上絲毫找不出來一點羞愧,於是我反而臉紅了。她雖然也穿著和別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沒有領子,沒有貼兜,跟一條直筒筒的麵粉口袋一樣;肥大的衣袖隨著女人細小的胳臂來回忽搧,但在我的眼裡她似乎還是赤裸裸的,還和昨天一樣美麗。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邊,要和我擦身而過的那一刹那,她卻突然舉起手中的鐮刀,在我臉前晃了一下,同時用只有我能聽清的語聲,迸出這樣狠狠的一句話: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後面的「班長」嘴裡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也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一支槍筒發出藍幽幽的光。 我等了半天,等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們用目光交流的那些無聲的話語,全是我自己的想像! 吃完早飯,我在渠壩上呆呆地坐著。風撕裂了鉛灰色的雲,在遠方,在天邊,出現了橙黃色的陽光。老鄉的莊子開始活動了起來,響起懶洋洋的趕牲口的吆喝聲。一匹瘦骨嶙峋的棗紅馬跑出了圈,在黃蘿蔔田中又陡然站住,昂起頭,用鼻子在風中嗅著什麼。渠水浸到我的小腿。水流響著細微的潺潺聲,含有一種擾鬱而愛戀的調子。我忽然委屈地流出了眼淚。我覺得我受了傷害,她也受了傷害,但又說不出究竟什麼地方受了傷害。 此後,在勞改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三千多畝水稻田,一千多人薅兩天也就薅完了。第三天,大隊轉移到場部北邊的稻田區去了,等稻子黃熟,我們田管組都抽調回大隊時,女隊已經搬遷到別的站去,我們連在路邊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我只打聽到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黃香久。 第七章 我們再次相遇,已是八年之後了。 也是一個颳風的天氣。但不是那種濕潤的風,而是礫石上乾燥的熱風;礫石上只能長耐旱的針茅草、芨芨草、沙蔥和酸棗刺。這裡不是勞改隊的水稻田,而是農場的羊圈,在春天的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發酵的羊糞味和薰人的羊膻味,時間流逝了,場景變換了,但我們的身分似乎並沒有怎麼變。 我用四齒筢摟著撒在羊糞上的乾草。於草四處飛揚,草秸在陽光下翻滾,象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遠方,山腰上彌漫著明晃晃的嵐氣,使重疊的群山失去了層次,失去了立體感,宛如鑲在玻璃框中的一幅靜物畫。山腳下,有一條發光的小路蜿蜒而下,直達到這個羊圈,又從這個羊圈延伸到居民點。在那裡,和一條通向場部的土路會合。 她就是從這條小路來到羊圈的。 前天,我把羊從山上趕回來,羊圈已經頹敗得一塌糊塗。沒有羊蹲的羊圈,和沒有人住的房子一樣,會很快地坍塌掉的。所有的柱子都歪歪斜斜,哪個旮旯裡全結著蜘蛛網,喂羊的槽也不知讓誰偷跑了。槽是木板做的,拖回家去可以打一個櫃子。在農場,除了野地裡的石頭沒人偷,凡是生活中能利用一下的東西,一撂下轉眼就不見。到快入冬的時候,連建築用的青石片也有人偷——家家的鹹菜缸上蓋的都是青石片。 槽不見了,羊棚上的椽子也丟了好些根,怪不得羊棚塌下來了一個角。我要我們生產隊的書記派人來幫我收拾。「這個圈連羊都不敢蹲,砸死了羊可別說是我搞破壞!」羊比人重要,如果說人住的房子壞了,對不起,你也別想生產隊會派人來給你修。可是羊,那就不同了,儘管現在正是農忙季節,書記還是答應派一個女的來。 「是剛來咱們連隊的。原來在白銀灘農場。她不願在那兒呆,我就把她要來了。」書記說著,露齒一笑。「她過去也勞改過,是跟你在一個勞改農場哩。」 「哦?叫什麼名字?」我心中一動。 「叫黃香久。」 果然! 和我同期勞改的女犯人有一百多名,我勞改過的那個農場,前前後後總關過上千人次女犯,但我還是一下子想到了她。我再一次堅信自己有一種神秘的預感,過去,現在,無不應驗。可是,好的預感從來沒有應驗過。也許是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有絲毫的幸運。 但願這次能出現奇跡。 我看著她從生產隊的居民點慢慢地爬上坡來才轉過身去。她扛著兩根細木棍和一把鐵鍬。風使勁地掀動她蛋青色的頭巾,把一身軍綠色的衣裳——這是最時髦的顏色——緊緊地裹住她的身軀。她低著頭,迎著風走到羊圈,嘩啦一聲撂下她肩上的東西,靠在欄杆上喊道: 「喂,我是在這兒幹活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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