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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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耳邊又響起「我恨不得宰了你!」那是一個遙遠的聲音,可是現在一下子變得這樣貼近。是的,就是這種語氣:任性而又有撒嬌的意味。我微微一笑,迎上前去。 「你沒走錯。可是你帶來的椽子太細了,」我踢了踢她腳下的木棍,「這樣的火柴棍能支得起棚子?」 「管它呢!扛細的輕鬆點。」她撇撇嘴。接著,眯著眼睛看著我的臉。我緊張地等待著,幾秒鐘後她吸了一口氣: 「啊,是你?」 「是我。」我很高興她還能認出我來。 「你咋也在這裡?前些天你在哪兒幹活?怎麼沒見你?」她一邊從欄杆上爬迸羊圈,一邊問我。我手插在她腋下幫她翻過欄杆。在無邊的乾燥的空氣中,只有她腋下有一點溫暖的濕潤。 「我怎麼來的?象我們這種『打了號的羊』,除了這樣的農場還能分配到哪兒去?」我抑制著突然迸發的喜悅和興奮,但禁不住變得饒舌起來。「勞改隊不是實行『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的原則嗎,我是這個農場送去勞改的,所以一釋放就回來了。一冬天我都在山上放羊,前天剛回來。你是怎麼來的?」 「喲,你還會放羊,真不簡單!」她在羊圈裡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乾草秸一根根地拈掉。這種仔仔細細的愛整潔的動作是十足女性的動作,我的眼睛裡一定放出了奇異的光彩。但是,我卻用無所謂的語氣說: 「嘿嘿!我什麼不會幹?從五七年到現在,十八年過去了,要是上大學,都畢業五次了。農活裡,我就是不會開拖拉機。他們不讓我開,要讓我開我也學會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著說:「真是巧!想不到咱們又在這兒碰見了。」 「巧什麼?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我說,「象我們這號人。遲早會又湊到一塊兒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對咱們來說,卻非常非常小。這些年,我磕頭碰腦地總遇見過去一起勞改過的。比如說吧,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個羊倌,是從各連隊調上去的,可除了那個啥也不會幹的班長是復員軍人,四個人全是從我們原先的那個農場出來的,有一個還跟我蹲過一個號子。你說怪不怪?來吧,把鍬拿著,咱們開始幹活吧。」 歲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也許是過去我並沒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現在總有三十多歲了吧,和我記憶中的她比較,她似乎胖了一點,臉色比過去好得多,黃白但有光澤,過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樣,臉上有一股晦氣;眼角和鼻樑間雖然出現了一些細小的皺紋,但卻比我印象中的臉更為生動,表情更為豐富。因而,在我看起來,她仿佛比過去更年輕了。 「從那時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著羊棚的柱子。「這八年,你都在這個農場?」 「可不是。」我用鐵鍬埋著土,我們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來。「不過這八年可真不容易過。先是『群專』了一年,以後又蹲了兩年監獄。頭一次是剛釋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進去;後一次在七〇年『一打三反』裡頭。你呢?這八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八年啦,別提啦!』」她笑著,學了一句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裡的唱詞。隨後,兩腳倒著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實,眼睛看著地面說,「這八年,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婚,就這些。幸虧沒生娃娃。」 我不停地幹著活,一點也不驚奇。我看見、聽見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後來,竟沒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樣生活還能怎樣生活?幸福是一種奇跡,不幸才是常規。她對我的坎坷也沒有感到驚奇。這樣,我們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說那些安慰的話語也好,這些年,我最怕那種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別笑話,」她接著說,「你蹲了兩次監獄,我結了兩次婚,其實結婚跟蹲監獄一樣,有的時候比蹲監獄還要難受。前一次,我沒告訴他我勞改過,成天提心吊膽的,怕他知道了。可他還是知道了,跟我打了離婚。後一次,在白銀灘農場,我一開始就跟他說清楚了,可他老把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離婚。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後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輩子就是這麼回事。我以後再不結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結婚容易辦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監獄可不容易。」我笑著和她打趣。「結不結婚由你,蹲不蹲監獄可不由我。這麼說來,你還是比我強。」 我們一見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無拘無束。友誼的關係有各種各樣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見面就自然地很親切,有的是必須在一段時間裡逐漸嚙合好齒輪,如果嚙合不到一起便不能運轉,我們都無視對方的痛苦,因為我們各自的遭遇就夠自己心煩的了,但我們卻能真正地同情對方,因為我們都親身經歷過那種痛苦,雖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監獄和結婚二者雖有區別,但感覺的實質和程度是一樣的。 乾草秸飛揚了一會,飄落在地上,羊圈裡滿地閃閃發光。風吹著吊杆吱吱嗄嗄地響,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著井沿。我從井裡提了幾桶水,和了一灘泥,跟她慢慢地修補圍牆。其實,書記不派人來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但多年當農工的經驗告訴我,給你派一個任務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個人來你自己就省一分力。在勞動中入迷,和在接受勞動任務時的狡猾,二者並不矛盾,勞動,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務卻是屬別人的。只有雇傭工人才能分得清它們之間的差別。現在,我們兩人幹著一個人的活,幹得很輕鬆,很默契。這突然使我想到:小農經濟給人最大的享受,就在於夫妻倆一塊兒幹活!中國古典文學對農村的全部審美內容,只不過在這樣一個基點上——「男耕女織」! 我們談著各自認識的熟人。所謂熟人,絕不是失去的那一個、已經成為夢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經一塊兒勞改過的人。因為我們兩人的生活只在這一點上有過交叉。他們中,有的又一次折騰進去了,有的丈夫跟她離了婚,有的妻子跟他離了婚,有的自殺了,有的被殺了……談來談去,我們發覺我們倆的遭遇還是比較好的;命運特別寵愛我們兩人。我們雖然感歎著、惋惜著,但我們還是更高興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呆在白銀灘農場,要調到這個農場來?」我問她,「是不是白銀灘農場活苦?」 「所有的農場都一個樣。活嘛,看人怎麼去幹了。」她說著,有意地把額前的一絡頭髮從廉價的尼龍紗巾中扯下來,並翻起眼睛看了看那綹頭髮。這裡沒有鏡子,要有鏡子她就會走到它跟前去的。而在這一瞬間,她的臉上的確有一種照鏡子時的很蠢、很俏皮的表情。但她的頭髮真的是很亮、很黑的。「既然離了婚,再呆在一個農場有啥意思?還是離得遠遠的好。你們的書記跟我們那書記是戰友,常去我們那兒。是你們的書記把我要來的。」 停了一會,她又說:「你們這個書記不是個好東西!」 「你怎麼知道?在我看來,他還算比較好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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