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一


  管我旁邊那檔田的老犯人過來向我討火柴,說:「章組長,你臉色不對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額頭,手掌和臉都冰涼。我快快地說:「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隊長去請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隊長看了看我的臉。「嗯」了一聲,算是准許了。我拖著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撲倒在炕上。

  就在這孤零零的土屋裡,就在這張散發著黴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開過各式各樣有關女人和愛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覺得自已經受住了一次嚴峻的考驗。但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麼阻止了我撲上前去?既然那種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饑渴同時折磨著我和她,既然我們身上都烙著苦難的印記,為什麼我們不能在苦難中偷得片刻的歡偷?

  我開始蔑視我過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過是約束人的繩索,使一切歸於人,發自人本性的要求都變得那麼複雜,那麼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象那些普通的農民勞改犯就好了。但我又慶倖自己過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區別於動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現出的高尚行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選擇,因而我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並不會因此更壞些;我轉身逃了開去,世界也沒有因此變得更好。

  我,一個勞改犯,一隻黑螞蟻,還談得上什麼用行為合乎道德規範這點來自寬自慰?何況,如果我認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認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麼權利在心裡指責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現過的場景嗎?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麼誰又曾對我負過責任?社會的責任似乎就全在於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說,今天一隻蝴蝶在北京振動一下翅膀,下個月紐約的天氣就可能受到影響,那麼,剛剛我要是與她結合了,我就將不成其為我,我今後的命運就可能大大改觀——據說,人一生的命運就是一連串一環套一環的因果關係。不過,我又怎能知道改觀以後的命運必然更糟?說不定我還能從此割斷束縛我的精神繩索,還原成一個人,一個原始的人,在這個野蠻荒唐的年代,用野蠻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種觀念在我的頭腦中攪成一團,攪得我頭疼欲裂。最後,攪成一團的觀念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頭腦、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沒有了什麼道德的、政治的、倫理的觀念,沒有了什麼「犯人守則」,沒有了什麼「勞改條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麗的、誘人的、豐腴滾圓的身體,她那兩臂交叉地將兩手搭在兩肩的形象,聳立在一片空白當中。

  世界上只剩下了她!

  第六章

  我一夜沒睡。

  半夜,窗外響起滴滴嗒嗒的雨點聲。一會兒,雨點越來越驟密。田野上、屋頂上、發出嘩嘩的巨響,土坯房的屋簷象瀑布一樣,把寧靜的黑暗震動起來。黑暗飛揚得到外都是,仿佛有一個極其威嚴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將君臨到這世界上來。我靜悄悄地感到了恐懼,習慣性的災禍感使我以為又會受到什麼懲罰。於是,我拋開了在心中混亂的念頭,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驟然而止。來得匆忙,去得突兀。一隻孤零零的公雞在渠那邊淒淒然地啼叫,簷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著水窪。

  在不安的情欲熄滅了以後,我開始在道德上的自滿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尋求在肉體上沒有獲得的東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層一層地揭開的。現在揭到了最後一層。倘若把這最後的帷幕揭開,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沒有神秘色彩的事物都是平淡乏味的事物。於是,可以這樣說,這時,我對女人的感知可說是恰到好處。朦朧的狀態可以使我展開想像,還可以就此編出富有浪漫氣息的故事……

  我發覺,我其實只不過是個耽於幻想,善於編故事的人,儘管我能夠應付現實對我的種種磨難,卻缺少主動的進取精神。

  我還發覺,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於指導自己的行為而在於解釋自己的行為。我沒有做那件事,我能夠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像得很高大。可是我如果做了那件事,我也同樣能夠合理地解釋它,不但會原諒自己,簡直還會認為那是強者的行為。

  天亮了。灰色的震光從污濁的玻璃滲透進來。勞改犯人還睡得正濃。我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沒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堅強,思考卻使人軟弱。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思考與不思考全是一樣的!我想翻身坐起來,而這時卻睡著了。

  第二天,大隊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黃土高原的沙質土壤上竟沒有留下多少痕跡,除了壩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沖刷出的自然流棄之外。當然,稻田、葦蕩和沼澤成了汪洋,在綠得發黑的水生植物隨風搖曳的時候,透過晃動的枝葉,可以看見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水沫。這種水沫只有急風驟雨才掀得起來。空氣異常潮濕,風裡似乎還帶有一絲絲雨絲。褐色的柳樹幹、沙棗樹幹的顏色更深沉了,而白楊樹幹卻象銀子鑄成的一般通體發光。田埂上、土路上蹲著許多癩蛤蟆,草叢裡躲著許多青蛙,象洪水過後的災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無泥濘,田埂上也堅實可行。勞改大隊仍然沿著這條土路來了。

  天一大亮,我們田管人員就爬起來,扛著鍬下地去檢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沒有把排水口、進水口衝開?田埂有沒有被衝垮?而我卻昏頭昏腦地在我管的田區轉悠,不知道應該幹什麼。嘴裡又苦又澀,肚子也不覺得餓了。看到我昨天從那裡進去,又從那裡出來的地方,蘆葦被分向兩邊。好象是高牆中的一個豁口。這個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陣欣喜、一陣憂傷、一陣混亂不堪的情緒。

  當我糊弄著檢查完了以後回土坯房吃早飯,在半道上正碰見下田薅草的大隊人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氣得勞改犯人肚子疼!」

  一個尖鼻子犯人經過我身邊,用押韻的順口溜發牢騷。是的,要是白天接著下就好了,這樣犯人就可以在號子裡蒙頭睡上一天。

  可是天雖然還陰沉沉的,卻並沒有雨。勞改隊裡儘管經常出現意外,卻從來沒有過僥倖。當一個勞改犯,最好是對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惱。

  這裡沒有愛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