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五 | |
|
|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們住的這幢遠離勞改大隊的土坯房——照日本戰術教科書上的術語說,是「獨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勞改農場以來就聳立在這廣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飽經風霜。據傳說,五十年代中期,渠那邊莊子上有一個黃花閨女,為了抗拒父母包辦的婚姻,大白天就跑過斗渠到這屋子裡來上了吊。這是個上吊的好地方,屋頂上沒有頂棚,彎彎扭扭的木頭椽子露在外面,隨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經搭上繩子。而且,有誰會到農閒時空無一人的這幢屬「嚴禁入內」的勞改農場的「獨立家屋」中來,干擾她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勞改犯說起來,至今還津津有味: 「咦!俊著哩!還穿著紅鞋,兩條大辮子,唏溜個光!臉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長刷刷的。咱們給她抬下來的時候,身子骨還軟軟的……」 有的老勞改犯說她尿濕了褲子,說她舌頭伸得老長老長,據說吊死的人都是這副模樣,可是大多數老勞改犯都認為這是對她的褻瀆,堅持把她描繪成一個仙女,我們這些後來的勞改犯,沒有親睹,對她當然不具有那種崇敬的情感,只是一個勁兒地想把她還原為活生生的肉體。「熬著點吧」,在受煎熬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會把她當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貞潔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諒我們吧! 有時,場部晚上放電影,王隊長通知我們去看——看電影是「受教育」——留下一個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讓他們十二個人去,我獨自坐在「獨立家屋」裡。當領導,即使是當個犯人頭,也必須公允,能自我犧牲,這才會取得被領導者的尊重和服從。蛙聲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風如泣如訴,恰恰時隱時現的和絃。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塗滿污濁的泥痕。豆大的油燈伴著我夜讀。當我只見我一個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剝的土牆上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十三」。「十三」!這是個極不吉利的數字。這個數字會把她召喚出來。 果然,她從梁上飄落下來了。先是一團不成形的彩色的霧氣,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美麗的姑娘。和老勞改犯說的一樣,兩條大辮子油光水滑的,長長的睫毛,水靈靈的眼睛,皮膚即使在昏黃的油燈下也顯出白中透紅的光彩。她還穿著冬天的紅棉襖,腳上果真穿的是紅鞋。簡陋的小土坯房因為她的到來而變得喜氣洋洋了。 她輕輕地撣拂著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並發出一聲暖人心意的深深的歎息: 「哎,苦啊——」 「來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吧……」 「我說的就是你呀。」她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風的、但又很溫暖的身軀緊貼著我,眼睛看著攤在我面前的書。「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麼苦惱也沒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著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來看書,何必呢?別把身體搞壞了。」 她的聲調是幽怨的。我摟著她那嬌小的腰肢。我被她不自以為苦卻關懷著我的精神感動了,我含著辛酸說: 「你也苦呀。為什麼年紀輕輕地就尋死呢?活著總比死了好吧?你要是活著多好!」 「活不下去呀,」她微微地晃動著身子,使我有一種進入夢幻般的感覺。「人要把我嫁給我不願嫁的人,你說還能活嗎?」她又低聲地說:「當初,要是你在就好了。我正是要出嫁的那天跑到這兒來上吊的。那天你要在這兒,我就不上吊了。」 我把她攬進我的懷裡,讓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撫摸著她光滑的髮辮。「這都是社會的原因呀,」我說,「我們還沒有達到真正的男女平等,還沒有真正的婚姻自由。我看書,就是要探索怎樣才能建設一個人與人之間真正平等的社會。」 她似乎不理會我的說教,扭動著身軀說:「那是哪輩子的事呀!想也不敢想。我們的區委書記也這麼說,廣播喇叭也這麼喊,可是一點不管用!不過,死了也好。你要是當作我是活人,我就活過來了。」她又揚起臉,深情地說,「你是我的好人人!你別學廣播喇叭說大話。我給你唱個歌吧。我好久沒唱了。我一直憋著哩,我要唱給我喜歡的人聽。」 於是,她輕聲地唱起來。歌聲仍然是幽怨的,但卻嬌嫩柔婉,在我眼前展開春天裡一片無人注意,任人踐踏的黃色的蒲公英: 清水水玻璃隔著窗子照, 滿口口白牙對著哥哥笑。 雙扇子門來單扇子開, 叫一聲哥哥你進來。 眉對眉來眼對眼, 眼睫毛動彈把言傳。 一對對母鴿朝南飛, 沷上奴命跟你睡。 …… 然而,勞改犯人們回來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