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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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連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也被「砸爛」,這些機關一律實行了軍事管制,「高貴」的軍代表卻比「卑賤」的農民出身的勞改幹部「聰明」——應該是「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語錄」是這樣教導的——直覺地感到所有的「語錄歌」都具有方法論的性質,不論哪個階級哪個派別全能利用,全會從中受到啟發。比如,你所指的「反動的東西」,在他那裡偏偏另有所指,你怎麼辦?對這群心懷叵測的人,你怎麼知道他們心裡指的是誰?於是,乾脆命令勞改犯人一律不許唱「語錄歌」。但除了「語錄歌」之外這時又沒有別的歌可唱,這樣,在一次勞改隊春節聯歡上由犯人自編自演的「寧夏道情」,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流行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麼個造呀! 晚上回來,一——大瓢呀! 嘿嘿!呀呵嘿嘿!呀——呵嘿! 在我們田管組,「一大瓢」是由我們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來的。我們有兩個大鋁桶,不管是什麼飯,值日犯人每頓都能挑回滿滿的兩大桶來。在外面被批判得體無完膚的「多勞多得」,在勞改隊裡始終奉行不渝。這時,黃瓜成熟了,西紅柿開始泛紅。路過菜地,挑飯的值日還要撈來許多剛下架的新鮮蔬菜。經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屬一個階層,都互通聲氣,互通有無。我們能比「班長」們和勞改幹部及其家屬更早地吃上西紅柿和黃瓜。自由的相對性,在這裡體現無遺:不管在什麼地方,你只要比別人稍稍自由一點,你就能得到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當時當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點自由,所獲得的利益卻最大。 兩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紅柿黃瓜,我們全被撐得不能動了。我們仰面躺在渠壩的坡上,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大隊收工回去了,周圍陡然異常地靜謐。烏鴉在老柳樹上拉屎,稀糞穿過枝葉掉在積滿黃土的渠壩上,砸出「撲、撲」的聲音。太陽落在群山之巔,灌滿了水的大面積稻田,驀地變得清涼起來。青蛙和癩蛤蟆先是試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麼兩三聲。聲調悠長而懶散,仿佛是它們剛醒過來打的哈欠似的。接著,它們便鼓噪開了,整個田野猝然響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歡快而又憤怒。它們要把世界從人的手中奪回來,並充滿著必勝的信念。 同時,習習的晚風從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那邊吹拂過來,並且送來無數跳躍的、閃爍不定的點點金光。我閉上眼睛,進入一種忘我的恬靜。這種忘我的恬靜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緒狀態,也是在漫長的等待中不自覺地鍛煉出來的。在歷史的轉折到來之前,人根本無能為力,與其動輒得咎,不如潛心於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逸出了馬克思所探索出的規律,書本已經被拋到一邊。據說這才是真正遵循了馬克思所說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隊長目瞪口呆,也使自以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隊長的沉默給我留下的那個空白,儘管填滿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卻也沒有給我對社會的思考提供任何線索。斯賓諾莎是這樣說的:「無知並不是論據。」 管他媽的!當個純粹的勞改犯吧。王隊長還把我看作與其他勞改犯不同,說來慚愧,實際上我從骨子裡都成了一個勞改犯,因為我在社會上所從事的職業,就數我當勞改犯當得時間最長。 在渠壩下躺夠了,勞改犯們舒臂伸腿地活動起來。 「操!夜黑裡來個女鬼就好了。」 「來的女鬼可別是披頭散髮的,最好是塗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著舌頭,老長老長,通紅通紅,在你臉上舔一下,可夠你嗆!」 「一個女鬼不夠分,最好來一幫,十三個,咱們一人摟一個。」 「咱們組長不要呀,咱們組長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咋啦?讀書人也長著一個……」 我仍閉著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撲哧」地笑了。我感覺得到這時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受著一種獨立於他們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內心卻傾向於他們。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後,法律之外又加上種種規章制度,空前的嚴厲滲透到農村生活的每條縫隙。每一個農民都象古希臘傳說中敘拉古國王的寵信,頭上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不知什麼時候它全突然掉下來,砍著自己的腦袋。歸我率領的十二個田管組員,全是精于農活的強壯小夥子。聽著他們平靜地敘說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風穿過林間。 「苦啊,不偷咋辦呢?肚子餓著哩……」 一個塌鼻子小夥子盜賣了生產隊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談起來卻懷著一種幸運感。 「值!我給我老媽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讓我退賠了……」 「嘿嘿!我也運氣。」另一個把生產隊的牛喂得撐死的勞改犯這樣說,「法院問我,你願意勞改還是願意賠錢?我琢磨著:勞改隊還管飯吃,我就來了。來了一看,還真不賴!就是沒有娘兒們。哎,熬著點吧……」 有時,他們也問我:「章組長,你是為啥進來的?」 「我麼?」我說,「我什麼也不為。」 他哢裂開嘴理解地笑了。「什麼也不為」就進了勞改隊似乎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就好象吃飽了會打嗝,著了涼會生病一樣,但卻沒有一個人去探究底蘊:為什麼「什麼也不為」就把人送進勞改隊?他們那種毫無抱怨的,任憑自己的生命和命運象流水上的浮葉,漂到哪兒是哪兒的態度,表現了我們這個民族靈魂深處的溫順。達觀和樂天知命。我在他們中間,竟有時會懷疑起自己;為什麼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麼用? 啊,宿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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