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還離著很遠,就聽見他們嘻嘻哈哈地吵鬧聲。姑娘悠然又化作一團彩色的霧氣。歌聲、肉體、溫暖的氣息,全消失了。我的組員們一進門,先是一捧捧黃瓜西紅柿堆在我的面前。

  「賊不走空趟!」勞改犯人們說。「吃吧,吃吧,這根黃瓜是刺兒皮,可脆哩!」塌鼻子用比黃瓜還髒的手在黃瓜上捋幾下,算是擦乾淨了,遞給我。你既然把他當作賊,他也就以賊自居了。並且,在農民們都做賊的時候,不做賊倒是反常,做賊當然不會覺得可恥。

  接著,他們便在土坑上打開鋪蓋,劈劈撲撲地抻褥子,抖被子。一股汗臭味頓時彌漫了全屋。躺在被窩裡,他們還要聊一會兒。

  「咦,那個吳瓊花八成兒跟洪常青搞上關係了哩!都在一個部隊裡,低頭不見抬頭見。沒睡過覺,我才不信!」

  「南方人都喜歡搞那玩意兒,那地方熱……」

  「我聽說,南方人上廁所男女不分哩!」

  「在日本國,男男女女還在一個澡堂子裡洗澡哩!」

  「日本國啥!那年我盲流到上海,也是個大熱天,我親眼瞧見一夥男的女的,全在一個大池子裡撲騰!」

  「沒穿衣服?」

  「穿衣服啥!穿著衣服能在水裡撲騰?都他媽的光著身子!」

  「嘖,嘖……」

  而我,卻摟著我的姑娘入睡了。我把被窩留出一個空檔,這裡睡著她柔軟的、但卻是虛空的身子。

  有一次,勞改隊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部《列寧在十月》。勞改犯人看了,對瓦西裡和他老婆吻別那場戲大感興趣。

  「咦!了不得!電影影子裡還吃老虎哩!」

  「嘿,抱著臉就那個啃!」

  「你跟老婆姨也啃過。嘻嘻!啃過沒有?你說,你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審訊的術語,勞改犯人可是記得牢牢的,隨時掛在嘴邊。

  「啃啥哩,臉怪髒的!我一偏腿上馬,一蹦子就到河西了……」

  接吻「怪髒的」,而身體其他部位的接觸卻不「髒」!愛情其實是文化的一種表現。在缺乏文化的地方,在缺乏文化的人身上,全然沒有愛情的一切溫文爾雅,沒有那一套溫文爾雅的繁文縟節,只有那最原始的。也是最基本的情欲。

  進得門來就吹燈,

  抱著我的小親親。

  嗯咦喲——嗯咦喲——

  豆大的燈光熄滅了,姑娘上過吊的屋子裡黑暗如漆。勞改犯們都入睡了,打鼾的打鼾,銼牙的銼牙,呻吟的呻吟;那個把牛喂死的勞改犯哼哼卿卿地這樣唱了幾句,最後吧咂幾下嘴,也甜甜地進入了夢鄉。而在這幢土坯房裡,所有的夢中都有女人,如靜電的火花,在這些男人的腦海中熒熒地閃爍。啊,魔障啊,魔障!

  我不能說那是淫蕩的、下流的。在我體內,在我剛過三十歲的強壯的肉體裡,也蠢蠢欲動著這個魔障。佛教經典《大智度論》中這樣寫道:「問曰:何以名魔?答曰:奪慧命,壞道法功德善本」。也就是說,她能把人和智慧、道德、教養、善良的天性全部毀掉,蕩然無存。可是,去他媽的吧!既然早已把我當成「階級敵人」。一次勞改,兩次勞改,「反右」過去了十年還拿我寫的詩「示眾」,死死地揪住我不放;佛教尚講「六道輪回,生死相繼」,而我卻總沒有再次投胎的機會,又要那些智慧、道德、教養何益?

  我們勞改犯入睡覺時全身脫得精光,一是為了省衣裳(除了那一張黑皮,襯衣襯褲可是要自己花錢買,或是由家裡寄來),二是為了不生蝨子。我在被窩裡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肌肉飽滿結實的胸脯,很是惴惴不安,就象撫摸著隨時會咆哮起來的野獸。愛情,早已在我心中熄滅;我的愛情和我曾經愛過的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正因為我愛她,我便不能讓她與我共擔險惡的命運,對她棄之不顧倒是還給她自由;正是因為我愛她,我便不能多想她。想她反而是虛偽,這等於把感情的債務強加在她身上。並且,如果心靈被思念、被愛情所軟化,便不能以一種漢子的剛勁來對付嚴峻的現實。我見得太多了:被嚴峻的現實摧毀磨跨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感,戀於兒女私情的人。

  純潔的如白色百合花似的愛情,戰戰怯怯的初戀,玫瑰色的晚霞映紅的小臉,還有那輕盈的、飄浮的、把握不住的幽香等等法國式羅曼蒂克的幻想,以及柏拉圖式的愛情理想主義,全部被黑衣、排隊、出工、報數、點名、苦戰、大幹磨損殆盡,所剩下來的,只是動物的生理性要求。可怕的不是周圍沒有可愛的女人,而是自身的感情中壓根兒沒有愛情這根弦。

  於是,對異性的愛只專注於異性的肉體;愛情還原為本能。感情和皮膚同步變得粗糙起來,目光中已沒有一絲溫柔,變得象鷹眼似的陰沉,我撫摸得到我胸腔、我腹部裡有一種尖銳不安的東西撞擊著我。我聽得見它陰險的咻咻的鼻息,感覺得到一股如火焰般灼熱的暗流,在我周身的脈絡中肆無忌憚的亂竄。那不是我,或是我的另外一面。可是它很可能猛地衝擊出來將我撕得粉碎,然後舔舔它的血唇,撲向它所能看見的第一個異性。

  我睡著了。我夢中出現了女人。但女人即使在我潛意識中也是不可把握的,模糊不清的。這年我三十一歲了,從我發育成熟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和女人的肉體有過實實在在的接觸。我羡慕跟我睡在一間土坯房裡的農民們,這個地區有早婚的習慣。在他們的夢中,他們還能重溫和異性接觸的全過程。這種囹圄之夢,擺脫了腳鐐手銬,能達到極樂的境地。而在我,夢中的女人要麼是非常抽象的:一條不成形的、如蚯蚓般蠕動著的軟體,一片畢加索晚期風格的色彩,一團流動不定的白雲或輕煙。可是我要拼命地告訴我,說服我:這就是女人!

  有時,女人又和能使我愉悅的其他東西融為一體:她是一支窈窕的、富有曲線美的香煙,一個酭得恰到好處的、具有彈性的白暄暄的饅頭,一本嘩嘩作響的、紙張白得象皮膚一般的書籍,一把用得很順手的、木柄有一種肉質感的鐵鍬……我就和所有這樣的東西一齊墜入深淵,在無邊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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