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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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子的毛穗穗擦著我的臉,怪癢癢的。他嘴裡老煙葉的氣味嗆鼻,在想抽口煙而沒工夫抽的時候,這股氣味卻也能過癮。聽到他告訴我的消息,我忽然感到通體舒坦:歷史就照這樣的速度變化下去,整個國家和個人命運轉折的契機還會遠嗎? 於是,我更犯了傻勁,七捆還不夠,我要背八捆!王隊長吃了一驚:「你這婊子兒,不要命了是咋著?你還要呆兩年才出得去哩,活兒有的是你幹的。」 「沒關係,你來吧!」我返過身,解開背繩,又加上一捆。被壓在底層的鬼魂,即使頭上十七層地獄的重量沒有減輕,但只要上面來回晃蕩幾下,也會覺得輕鬆。更何況我有這樣好的「造化」:在當今世界,誰能想到「公安六條」上明文規定「不准衝擊」的勞改隊,恰恰是世外的桃源呢? ……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透露什麼消息給我,他只是一個勁兒地默默抽煙。我很失望,也被「小咬」叮得難受。拖拉機牽引的二十四行播種機停在路邊,被陽光烤的了一天,散發出一股機油味,這種機油味和泥土的氣味很不調和,仿佛古樸的土地從來就拒絕鋼鐵製造的現代化工具,並排斥它的一切味道,因而這股刺鼻的機油味特別難聞。我終於忍不住了,問他: 「王隊長,還有事嗎?」 「嗯,」他掉過頭,好象才發覺我還站在他蹲著的渠壩下面。「沒有了。」他說著,向前探出身子,把他還剩下半截的自捲煙遞給我。「你回吧。」 「你回吧」,是叫我回勞改隊的號子裡去,而不是回到別的什麼地方。這點我知道。我捏著他的自捲煙,掐掉他銜濕的尾巴。但我一掐,整支煙捲都散了。媽的,他捲煙的技術還不如我。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我自己有紙煙。勞改隊每月發幾個零花錢,也有煙賣,和一九六〇年不可同日而語了。我掏出從醫務所旁邊的垃圾堆上拾來的一個鋁制針盒,把他的煙葉仔細地倒進去,又從這個頗象銀質煙盒的針盒裡取出一支完整的香煙,點著了火:「回!」 他長長的沉默所透給我的信息,我以為比他跟我說了什麼還要多,外面的混亂,歷史的急遽變化,大概連他也說不明白了。他不說,證明亂得他沒法兒說了;他不說,證明變化得他目瞪口呆了。這沒什麼,我可以想像。勞改犯人個個是黑格爾主義者;能從「無」生出「有」來,世界上根本沒有空無一物的空間和時間,在那看起來是空白的地方,實際上充滿著最活躍的希望。 他的這個安排,使我看見了她。 第二章 其實,從各組抽調來的十二個犯人並不象王隊長說的那麼難管。王隊長說「難管」,是從勞改幹部的角度上來看的,是把我還當做與那十二個人不同的人。自監獄制度發明以來,最英明的一項措施莫過於用犯人來管犯人。一種民主的平等的氣氛,很快就會調動起被管的犯人的積極性和自覺性。尤其,我們這個田管組住在遠離號子七八裡的大面積稻田中間,土坯房蓋在斗渠旁邊一個地勢較高的土丘上;公社的生產隊與我們隔渠相望。這裡沒有崗樓,沒有電網,沒有扛槍的「班長」。 我們又聽見了雞啼狗吠;我們渠這邊沙棗花盛開之際,生產隊的蜜蜂嗡嗡地成群飛來,似乎已經抹掉了橫在人與人之間的森嚴壁壘。有家的犯人仿佛又回到了家,無家的犯人也獲得了些許的自由感。更何況,抽調來的自由犯,全都是短刑期的或刑期即將結束的犯人,在這樣的年代裡,有這樣一處美好的田園,又何必逃跑呢? 水稻生芽的時節,渠壩上滿樹的沙棗花開始凋謝。點點金黃色的小花落到水裡,有的順水流去,有的被垂在水面的柳枝留住。依附在柳枝上的沙棗花又吸引來無數的沙棗花和柳絮,在渠水上織成金色的和銀色的花絮的漣漪。我們在稻田裡勞動了一天回來,就蹲在這渠邊吃晚飯。而在渠壩那邊的柳樹下,卻坐著。站著一排排農民的娃娃,呆呆地盯著我們這些穿黑衣裳的人,仿佛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奇異。黑色的衣服和教士的長袍一樣,籠罩著一種神秘的色彩;他們幹了什麼事?是什麼命運驅使他們集中到這裡來……幼小的心靈從此潛入了對世界、對未來的恐懼。 如果大隊在警衛的押送下,排著隊從渠壩上走來,到稻田地裡去幹活,來看的農民就更多了。甚至還有從遠地來莊子上串親戚的老鄉,也要把「看勞改犯」當作精彩的節目。 「喲!看那個……還戴著眼鏡哩!」 「咦!那個,那個……模樣還長得挺俊哩!」 「咋樣?給你當個女婿……」 「你死去,我撕爛你的X嘴!」 說這樣話的當然是女人。很快,她們自己一夥裡就打鬧開了,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劇場,觀眾席上同樣演著熱鬧的戲。久而久之,如果我們出工收工沒有老鄉,特別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婦站在渠那邊看,我們反而會感到寂寞,年輕的小夥子在隊列裡走著也是無精打采的,即使今天幹的活並不重。要是來看的人多,絕大部分勞改犯人都會抖擻起精神來,王隊長沒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裡,我們最愛唱這兩支歌: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還有: 我們——共產黨人, 好比種——子! 唱到「種子」這個詞,年輕的勞改犯就會向站在渠那邊的姑娘媳婦擠眉弄眼。王隊長對犯人唱什麼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齊,唱得響亮,他便會罵一句「婊子兒」,表示讚賞。直到後來警衛人員通過警衛部隊的渠道向勞改當局提出了意見,勞改當局才下達規定:在這個非常的革命時期,勞改犯人只許唱「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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