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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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那個月份,我們勞改大隊在水稻田裡薅草。王隊長隨公安幹警去城裡集體參觀了本省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覽會」,回場後,沒有進家,就扣著他那象張烙餅似的單布帽,撒開大步,急急忙忙跑到田裡來。他站在田埂上用眼睛搜尋著,看見了我,於是幾步跨過兩條溝渠,興奮地朝我喊: 「哎呀!章永璘,你這婊子兒!你在五七年做的那個啥詩,用核桃大的字寫著,掛在展覽館裡哩!」他邊說邊用手比劃:一個核桃是多大。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個圓圈。那個圓圈剛勁有力,沒有一點計的高雅悠遠的意境,卻又形象地把詩變成了一種實在的物質力量。「哎呀,你這婊子兒!哎呀,你這婊子兒!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媽真能寫……」 這時,人們的理解是:文字的意義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經開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語錄」在任何文章裡都用大一號的黑體字印刷了。這樣,他就認為我一九五七年寫的那首詩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的,不然,為什麼要用「核桃大」的字來寫?儘管那是一份「罪證」,是供批判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卻獲得了特殊的地位。聽了他的大喊大叫,別的勞改犯人都對我側目而視,目光裡含著隱隱的驚詫和尊敬。我沒有動聲色,仍彎著腰低頭薅草,而心裡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覺得自豪。整整九年過去了,可是外面的人還揪住我不放,還要把我的詩拿出來「示眾」。 但另一方面,這不也說明了我已經成了一個歷史人物了麼?歷史人物實際上是群眾造成的,不完全取決於他本人功過的大小,只要在任何「群眾運動」中都忘不了他,他便會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歷史地位。而歷史人物的命運卻是由歷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為轉移。我直起腰,把手中的雜草縛成捆,拋到田埂上。我看到遠方的群山,沉默而莊嚴。我彎下腰,撥開稻苗尋找雜草,混濁的泥水表面上閃著粼粼的光斑,碟蝶而多變。啊!這兩幅畫面便是歷史:既穩定又不穩定;做為人,就既要以不變應萬變,又要力求多變以適應歷史! 當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雜草拋到田邊,我突然覺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個悲劇式的英雄。我環顧周圍彎著腰薅草的犯人們,就象耶穌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著他左右兩邊兩個強盜,還自認為「我是神的兒子」一樣,湧起了一陣由精神上的優越感而產生的憐憫。 ①各各他:又稱骷髏地,耶穌殉難的地方。 感謝他給我傳來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為是和自高自大來支持自己。 果然,歷史的變化快速得令人吃驚。秋天,割完了水稻,勞改犯人開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揹運到路邊,再由大車拉到穀場上。被劉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黃色的稻茬下面,潮濕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來。從高高的斗渠壩上望去,大地蒸發出冉冉的水汽;由縱橫的溝、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盤格似的稻田裡,來往奔忙著無數象螞蟻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勞改犯人。我們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綁好的稻子提到田邊,在鋪在田埂上的長繩上碼好,然後用背繩結勒緊,坐下來,將兩肩用力地擠進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繩裡去,再使勁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緊貼著背背了起來。我這個大組長當然要起帶頭作用,通常,我都比別人背的多。 在這裡,沒有別的,沒有什麼家庭出身、文化程度、歷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勞改」,是我們固定的職業,於是,只有勞動好,會勞動,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勞動好,會勞動,我便能管理別人,斥責別人。我便能獲得「信任」成為一個自由犯,我便能回號子以後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還會給我加「一大瓢」。勞動創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傾向於體力勞動;緊張的體力勞動會激發起已被文明淹沒了的、早已經變為人的潛在意識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萬年,感受到一種自身正在發展,自身正在變化,自身的品質正在豐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萬年以前去再現進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去享受滿足與愉快吧! 從我和海喜喜比試體力勞動以後,從我被馬纓花餵養成一個有正常體力的勞動者以後,五年過去了,我無數次地在勞動中享受過這種返祖的滿足與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勞動,鍬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貼在我的背,我就會入迷,就會發瘋,如同《紅菱豔》中那位可愛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雙魔鞋就會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樣。 我背起稻子來,常有一種貪婪的、總是試圖測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壓力的心理。沒有什麼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證明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這個哲學的根本命題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麼粗,一般勞改犯人只背兩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還不夠,要背六捆;六捆還不夠,要背七捆……經過王隊長身邊,王隊長會發出他這樣的讚歎:「哎呀,你這婊子兒,比驢還能馱!」 嘿!驢算什麼?!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憐自愛收拾起來, 打點出另一副精神跟命運拼搏! 因為我背得多,便經常得到王隊長的幫助。當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進肩膀,準備彎腰拱背的時候,王隊長就主動跑來替我在後面往上皗。有這一臂之力和無這一臂之力大不一樣。在彎腰拱背的一刹那,正如舉重運動員在抓舉沉重的杠鈴時的那一刹那,只要兩腿能站立起來,多重的東西壓在背上都能邁步。 「別努著了,別努著了!」他說,「一努著,吐了血,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兩肩在背繩裡塞妥,他又跑過來,但卻不皗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歎了口氣說: 「唉!你這婊子兒,還是呆在勞改隊好。」我聽見他在我背後咂著嘴。「你當是咋著?前天我進城,一看,省委書記跟省主席都讓人拉著去遊街羅!戴著老高老高的紙帽子,手裡還敲著破臉盆:『我是走資派——,我是走資派——!』你當是咋著?上次我們參觀的那個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覽會』,紅衛兵說是走資派為了掩蓋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說是咱們省根本就沒有搞過『文化大革命』,現時要把省委書記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壞右一道,都重新過一遍籮。怪不得,在大街上,省委書記後面,排著一長串你們這號人,男男女女,數也數不清,都戴著紙糊的帽子;還有推了半拉頭的;還有畫了花臉的……唉,你這婊子兒,把你送到勞改隊是你的造化!要不,現時你在外邊,還不跟那些人一樣,讓人往死裡整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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