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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但那是不自覺的,甚至可以說是荒唐的改造;強制著我用原始的、粗蠻的方法來改造自然,因而我也幾乎被改造成原始的、粗蠻的人。只有自覺地、用合乎規律的方法來改造自然和社會環境,自身的改造才能達到具有自覺的目的性。要自覺,要能夠使用合乎規律的方法,只有通過學習,「和人類的智慧聯繫起來」。一個人改造得完美的程度,就取決於他對自然與社會環境改造的深度與廣度。從這裡,我聯想到浮士德「智慧的最後結論」:

  要每天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

  然後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

  這樣,我大可不必為自己的命運悲歎了,不必感歎「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了。因為生活中的痛苦和歡樂,竟然到處可以隨時轉換。我記得但丁說過:「一件事物愈是完整,它所感到的歡樂和痛苦也愈多。」如果具有自覺性,人越是在艱苦的環境,釋放出來的能力也越大。我的經驗已經證明,人的潛力是驚人的,只有死才是它的極限。遺憾的是,在我沒有自覺性的時候,釋放出來的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而一旦具有了自覺性,我相信,當人為了應付各種各樣艱苦的條件,「展開各種睡眠在他本性內的潛能」時,他就會發展了自己,「超越自己」!歡樂也從此而來,自己的人生也就「完整」了!

  我的神思飛快地運轉著。我還不能明確地說出我在這一刹那間的想法,但思想上像電擊一般感受到了一道靈光。我相信「頓悟」說有一定的科學道理。它指的是思維過程中由量變到質變的飛躍。我因為感受到了這道靈光而顫慄起來。我的眼眶裡又允溢著淚水。我幾乎要像浮士德臨終認識到「智慧的最後結論」時一樣喊道:

  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

  這時,她悄悄地走過來,伏在我背後,一隻手放在我頭上,目光越過我的肩膀,仿佛要探究一下是什麼神奇的文字使我如此激動。可是,我不願意她從書本上意識到我與她之間有一種她很難拉齊的差距。不知怎麼,我覺得那會破壞她,也會破壞我此時這種令人微醉的快感。我驀地感覺到我這時正處在一個一生中難得的如幻覺般奇妙的境界:經濟學概念和人生,理性與感性,智慧的結晶和激情的衝動,嚴酷的現實和超時空的夢境,赤貧的生活和華麗的想像,一連串抽象的範疇和一個活生生的美麗的女友……統統攪和在一起,因而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朦朧不清,閃爍不定,飄忽無形。但一切又都是實實在在的,如同一塊流水下的卵石,一輪遊雲中的圓月,一座晨霧裡的小橋。

  我把她的手從我頭上慢慢拿下來。她的手剛在堿水裡浸過,手掌通紅,繭子發白,與其說勞動使她的手變得粗糙,不如說是厚實、有力、溫暖而有光澤。掌中的紋路清晰簡單,和她的人一樣展示了一種樂觀主義者的明朗。我一一地諦視她的指紋,果然,她的中指是一個「羅」!我心頭一顫,理性的激情即刻化成了一股愛的柔情,腦海裡驀然響起了拜倫這樣的詩句:我要憑那鬆開的鬈髮,

  每陣愛琴海的風都追逐它,我要憑那長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著你桃紅的面頰,我要憑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語,

  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

  這種柔情是超脫了騷動不寧的情欲的。像喧鬧奔騰的溪流匯入了大河,我超越了自己一步,胸中就有更大的容積來盛青春的情欲。這時的愛情是平靜的,然而更為深刻,宛如河灣中的回流。我懷著輕柔如水、飄忽如夢的歡悅之情,把她的手貼在我的嘴唇上。我一一地輕吻著她的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尖。然後,握著她的手捂住我的臉。當我把她的手放開時,一顆淚珠也滾落下來。我心中充溢著一種靜默的感動:為她感動,為愛情感動,為「超越」了的「自己」感動。我情不自禁地說:

  「親愛的,我愛你!」她一直立在我的身後,豐腴的、富有彈性的腹部靠在我的背脊上。她的手始終溫情脈脈地、順從地讓我把握著,另一隻手不停地撫摩著我的肩膀。在我吻她指尖的時候,她兩手的手指都突然變得怯生生的、遲遲疑疑的、小心翼翼的。那種顫抖,既表現了驚愕不已,又不勝嬌羞。我感覺到她同樣也以一種靜默的然而又覺得十分陌生的心情,在享受愛情的幸福。我說了那句話後,她忽然抽出了她的手,整個上身撲在我的肩膀上,臉貼著我的臉,不勝驚喜地問:

  「你剛才叫我啥?」「叫你……叫你『親愛的』呀。」

  「不,不好聽!」她摟著我的頭,嘻嘻地癡笑著。

  「那叫你什麼呢?」我詫異地問。

  「你要叫我『肉肉』!」她用手指戳著我的太陽穴教導我。

  我想起了海喜喜唱的民歌,不禁微笑了。「那你叫我什麼呢?」我用戲謔的口吻又問道。

  「我叫你『狗狗』!」「狗狗」這個表示疼愛的稱謂,雖然也令我嘆服,使我叫絕,但立刻也使我感到與我一貫所嚮往的那種「優雅的柔情」迥然相異。我既然已經成為正常人,既然已經續接上了過去的回憶,她這種愛情的方式和愛情的語言,就隱隱地令我覺得彆扭,覺得可笑。我雖然不願意她發現我與她之間,有著她不可能拉齊的差距,但我卻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了這種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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