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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吃著雜合飯。她從炕裡邊拉出一條嶄新的棉絨毯,跟我說,今天,她托去鎮南堡的人買來這條毯子,七塊多錢,準備給我做條絨褲,剩下的,還可以給爾舍做一套絨褲褂。她拍拍毯子,洋洋得意地說:「咱們也跟城裡人一樣了,要穿絨衣裳!」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他們那個地方的人,只穿毛褐衣。這是用極為原始的方法,在骨制的撚錘上把生羊毛一點點地撚成毛線,再織成的毛衣。她給我看了她的一件這種毛褐衣,灰白色的,沒有線條,像一個毛口袋。沒有經過熟制的生羊毛,會穿透襯衫紮到皮膚上去的。

  我想像一根根粗糙的生羊毛紮著她細嫩的皮膚,又不禁臉紅了。同時,還有一種近乎悲哀的同情從心底湧出來:她把絨衣都當作城裡人穿的奢侈品,毛線衣就更不必說了。恐怕她活了二十多年也沒有見過一件真正的毛線衣,而她又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善良的女人!我兒時的生活,她是不能夠想像的。也許正因為這點,她才在開始時對我產生了同情和憐憫吧;她不可能和我一樣,看到一個歷史的因果關係。

  她抖開棉絨毯。我看到,這就是鎮南堡那個小商店的貨架上堆著的那種帶紅條的灰色絨毯。她用拇指和中指*量著,嘴唇翕動著,在無聲地計算。燈光照著她如鳥翼一般扇動著的睫毛,以及她明亮的、凝神於內心計算的眼睛。由於這對眼睛,她整個面龐散射著一種迷人的、令人心曠神怡的光輝。而她又是一個連毛衣也沒穿過、把絨衣也當做奢侈品的女人!在我拘於過去的習慣和見識的狹隘心裡,怎麼也無法把我觀念中的美和她這個現實中的美調和起來,就像無法把一株桃金娘移植到這乾旱寒冷的沙漠邊緣裡來一樣。

  吃完飯,我想起了海喜喜,我說:「我聽說,海喜喜請假了,到城裡逛去了。」「誰希待他!」她還在計算著,頭也不抬,「他愛上哪達兒逛就上哪達兒逛去!」一切都是這樣的簡單!我暗暗地想,這兩天我的自我折磨好像都是多餘的。她對人和生活顯然有另一種雖然粗糙卻是非常現實的態度。曠野的風要往這兒刮,那兒刮,你能命令風四面八方全刮一點嗎?

  知識分子對人和生活的那種雖然纖細卻是柔弱的與不切實際的態度,是無法適應如狂飆般的歷史進程的。在以後的一生中,我都常常抱著感激的心情,來回憶她在潛移默化間灌輸給我的如曠野的風的氣質。

  29

  此後,我每晚吃完伙房打來的飯,就夾著《資本論》到她那裡去讀——「營業部主任」總該滿意了吧。她把油燈從牆上取下來,放在土檯子的罐頭筒上。「高燈遠照。」她說。房裡果然顯得明亮了許多。爾舍是個很乖的女孩子,除了有時纏著她,要她唱個歌,一點也不吵鬧。她從沒有問過我看的是本什麼書,為什麼要念書,也沒有跟我說那天晚上從我手臂中掙脫出來時,勸我「好好地念你的書吧」的道理。她似乎只覺得念書是好事,是男人應該做的事,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但腦子裡卻沒有什麼目的性。這方面,和那哲學講師給我的教導就不完全相同了。

  「我爺爺也是念書人。」她說,「我記性裡,我小時候老見他念書,跟你一樣,這麼捧著,也是這麼老厚老厚的一本。」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喜喜子這個沒起色的貨,放著書不念,倒喜歡滿世裡亂跑。我就不希待他!……」

  這裡,我仿佛窺見到她不「希待」海喜喜而「希待」我的秘密。從她比畫她爺爺念的書本的版式,我猜測是一部宗教經典。可是在她的思想裡,卻沒有一點宗教的觀念;一個樂觀的、開朗的、活潑的、熱情的人被生活磨練了以後,就不會對生活本身再有什麼神秘的看法了。

  在燈光下,我抱著頭讀書。她和爾舍唧唧噥噥地在炕上說話。燈光把我頭顱的影子投射到她們身上。爾舍好像也受到一種莊重的氣氛的感染,嬉笑的聲音也是悄悄的。我有時停下來,諦聽著她們的笑聲,完全能體味到她們給我的親切的溫暖。這間奇妙的小屋,幾乎盛不下我們之間的綿綿的溫情。它常常使我聯想到航行在靜靜的海面上的一條精緻的小船,聯想到一個童話。

  爾舍睡覺以後,她就跪在炕上剪裁我那條「跟城裡人一樣」的絨褲。剪子沙沙地在絨毯上剪著。那沙沙聲也是奇妙的、輕柔的,像一陣陣溫暖的細雨飄灑在綠色的灌木叢裡。她縫紉的時候,也不跟我說話。我偶爾側過頭去,她會抬起美麗的眼睛給我一個會意的、嬌媚的微笑。那容光煥發的臉,表明了她在這種氣氛裡得到了一種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著一個女人的權利。後來,我才漸漸感覺到,她把有一個男人在她旁邊正正經經地念書,當作由童年時的印象形成的一個憧憬,一個美麗的夢,也是中國婦女的一個古老的傳統的幻想。

  一天工夫,絨褲就縫好了。這條灰色的棉絨毯,兩頭有三條紅道。現在,那一頭的三條紅道正橫在我兩條大腿上。穿著這種「跟城裡人一樣」的絨褲,活像馬戲團裡的小丑。爾舍見了我這副模樣,拍著小手笑起來:

  「布娃娃!布娃娃!……」

  「不許這麼叫!叫『爸爸』!」她在爾舍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又蹲下去,給我抻展褲腿,捋平針腳。我看不見她的臉。她這一句使我怦然心動的話,在她匆匆忙忙的動作中,像一陣輕風,嗖地就飄忽過去了,我捉摸不定她的含義。

  「好,好!正合適!」隨後她站起來,捂著嘴笑著說,」我還給你縫了頂帽子哩!」她告訴我,這是她照著跟我睡在一起的老漢——老會計的帽子,用剩下的棉絨毯縫的。我一看,原來是一頂上海人冬天戴的那種「羅宋帽」。帽頂上,還剪下一塊紅道團成球,栽了一個大紅纓子。「也難為你想得出來。」我笑著戴在頭上,「我小時候就戴這種帽子上學的。」晚上,我就穿著這條「布娃娃」式的絨褲——她把我的棉褲拆洗了,戴著她手縫的「羅宋帽」,開始讀《第三篇絕對剩餘價值的生產》。

  我從頭到腳都是暖和的,肚子也很飽。我依稀記起恩格斯這樣說過,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後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馬克思就是從這一簡單的事實發現了歷史的發展規律的。這話的確在宏觀和微觀上都具有不可顛撲的真理性。現在,我真正地感覺到有一種渴求探索奧秘的精神力量,在我腦海裡躍躍欲試了。當我讀到馬克思這段話時,我更無比地興奮起來,因為我此刻的精神狀態,使我的思想如閃電一般快地從這段似乎與我的現實無關的話中,理解了我應該怎樣來看待目前的生活以及怎麼確立今後的生活目標。

  馬克思是這樣說的:人以一種自然力的資格,與自然物質相對立。他因為要在一種對於他自己的生活有用的形態上佔有自然物質,才推動各種屬￿人身體的自然力,推動臂膀和腿,頭和手。但當他由這種運動,加作用於他以外的自然,並且變化它時,他也就變化了他自己的自然。他會展開各種睡眠在他本性內的潛能,使它們的力的作用,受他自己統制。

  那麼,所謂人的改造,首先倒是這個人要改造自然,改造他的外在存在;人的改造不過是在人對自然與社會環境的改造過程中,自然與社會環境對於人的反作用。人只有在改造自然與社會環境的同時,自身才能受到改造;人不發出對外界的行動,不先改造自然和社會環境,自身便不能受到改造。過去的四年多裡,因為我在不斷地改造著自然,所以我也在被改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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