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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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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看來,《資本論》裡所闡述的一切,都和我目前所處的現實毫不相關。馬克思開宗明義就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表現為「一個驚人龐大的商品堆積」,而在這個沙漠的邊緣,卻是驚人的商品匱乏,連一條絨褲都買不到。在書本上,貨幣的形式已發展到了世界貨幣,「還原為貴金屬原來的條塊形態」,而在此時此地,土豆和黃蘿蔔,黃蘿蔔和浪琴表還做著以物易物的交換,貨幣作為價值記號是極不可靠的……但是,恰恰因為如此,我便無法把她當作教條來看待。我越往下讀,越感到馬克思的書在訓練著我一種思想方法,一種世界觀的方法。

  我可以把「商品」、「貨幣」、「資本」等等概念都當作x、y、z……等代數字母,隨著馬克思對各個概念的分析和運用,我腦子裡自然而然地會形成一種思維的方程式,一種思想的格局。這種思維的方程式或思想的格局,可以套用在對任何外在事物的分析上。把握這種世界觀的方法並不困難。這裡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堅定不移地相信這種世界觀的方法是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的。同時,《資本論》裡所有的概念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出身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在交易所經紀人和工廠資本家的撫養下長大,現在倒有助於我理解馬克思的理論。有許多概念,我甚至還有感性知識,比如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區別,金銀相對價值的變動,貨幣流通以及商品的形態變化,貨幣之作為流通手段、貯藏,支付手段、世界貨幣的各種機能等等,這都是我在兒時,常聽我那些崇拜摩根的父輩們說過的。

  我記得,我第一次知道有《資本論》這部書,還是我在十歲的時候,在那間綠色的客廳裡,偶爾聽四川大學的一位老教授向我父親介紹的。他說,要辦好工廠,會當資本家,非讀《資本論》不行。可見,只要是客觀真理,她對任何人都有用。正如肯尼迪會研究「毛澤東的遊擊戰術」一樣——這是不久前我從一個去鎮南堡買鹽的農工那裡知道的。那包鹽的包裝紙是《參考消息》,而在報頭上赫然地印著「注意保存」的字樣。這樣,馬克思的書在我眼裡就沒有一點枯燥的晦澀的地方,我讀著她,種種抽象的概念都會還原為具體的形象,每一頁書都是鮮明而生動的世界的一個片斷。每天晚上我都在馬纓花家裡如饑似渴地汲取著這種精神的享受。

  然而,隨著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現在生存的這個幾乎是蠻荒的沙漠邊緣。有時,在我眼睛看累了的時候——在昏暗的油燈下看書,眼睛是容易疲乏的,我常常抬起頭來看著她。我漸漸地覺得她變得陌生起來。她雖然美麗、善良、純真,但終究還是一個未脫粗俗的女人。她坐在炕上,也帶著驚異的、調皮的、笑意的眼光看著我。那笑意在眼角和嘴角的細紋中蕩漾,似乎馬上會氾濫成一場大笑。這說明我的目光和表情這時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會看出此刻我對她的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連我自己都有點害怕。既然她還是一個未脫粗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復了過去的記憶,而成為一個「知識分子」,可是我現在又還受著她的恩惠,那麼,我和她,目前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每一個人都只能從回憶中,搜羅出來種種經驗和知識,與眼前的事物相比較,相對照,從比較和對照中認識眼前的事物。她,當然不能說是芳汀、瑪格麗特、艾絲梅哈爾達這類我所熟悉的淪落風塵的女子的藝術形象,但是,那「美國飯店」一詞總使我耿耿於懷,總使我聯想到杜牧、柳永一類仕途失意而寄跡青樓的「風流韻事」。在她把熱騰騰的雜合飯端到土檯子上,放在我的書旁邊的時候,在她對著爾舍輕輕地唱那雖然粗獷卻十分動聽的「花兒」的時候,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稱道「維揚自古多佳麗」的無聊文人所寫的詩,什麼「紅袖添香夜讀書」,「小紅低唱我吹簫」之類的意境。

  我開始「超越自己」了,然而對她的感情也開始變化了。這時,如歌德在《浮士德》裡說的:「兩個靈魂,唉!寓於我的胸中。」一方面,我在看馬克思的書,她要把我的思想觀點轉化到勞動者那方面去;一方面,過去的經歷和知識總使我感到勞動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們優越,屬￿一個較高的層次。

  31

  我們沒有日曆牌——這個隊家家都沒有日曆牌。據說原來隊部辦公室有一份,但在我們沒有來時就被偷跑了。後來想買也買不到,因為日曆牌是六月份丟的——六月裡,哪家商店還有日曆賣呢?謝隊長跟我們說:「那驢日的會偷,把一百八十天光陰都偷跑了。再沒比他更厲害的賊娃子了!」大家估計,那個賊娃子也不是為了看日子,而是偷去捲煙抽了。謝隊長辦事,會計記帳,就靠三兩天到隊上來一趟的場部通訊員「捎日子」。有時,誰要上場部辦事,去鎮南堡買東西,或是走別的隊串親戚,謝隊長碰見了就會朝他喊:「喂,把日子捎來呀!」「捎日子」,成了每個外出農工的義務:看看今天陽曆是幾月幾號,陰曆是幾月幾號,是什麼「節氣」,離重大節日還有多少天。星期幾是不用看的,我們從來沒有在星期天休息過;發工資的第二天准休息。因為沒有星期的概念,所以去鎮南堡辦事的人經常白跑——人家可是按星期休息的。

  去年沒有日曆牌,過了元旦仍然沒有日曆牌。大概不照日曆過日子已經習慣了,瘸子保管員年前去城裡採購工具和辦公用品,獨獨忘了買這樣東西。謝隊長罵他:「你驢日的怕見老哩,總想過去年的皇曆是不是?你他媽買本皇曆來,也能挑個你娶媳婦的好日子呐!」罵得他臉一紅一白的。他老婆死了好幾年,至今沒有續上弦,人卻快四十歲了。

  這樣也好,日子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直到有人「捎日子」來,我們才驚喜地發現:「喲!又要過春節了。」

  其實,春節和元旦一樣,在這困難的年代裡,農場並沒有什麼特殊供應。但人們體內那只生物鐘,總使人到這時候就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農工們臉上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氣。並且,農村人看重春節,每個隊私下裡都有所表示。能給農工們多少東西,那要看這個隊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的和這個隊領導的為人了。這幾天幹活的時候,男女農工們議論的話題就是羊圈要宰幾隻羊,一家能分多少肉,下水輪著誰家了。因為羊下水沒辦法按斤論兩地分,只好當作額外供應,三家給一副羊下水——包括腸、肚、心、肝、肺和頭、蹄,論他們拿回家去自己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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